除夕夜,雪下疯了。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砸下来,积得老厚,连府里那株百年老梅也撑不住,“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花枝被硬生生压断,裹着碎玉般的红梅砸在雪地里,殷红刺眼。寒气刀子似的,从破旧单衣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剐蹭着背上新鲜滚烫的伤。
杖刑留下的淤伤在皮肉下闷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火辣辣的剧痛。白水仙像一袋残破的米粮,被一只冰冷的手毫不留情地拖过冰冷的石阶,拖过覆雪的庭院,最后甩进一间黑黢黢、空荡荡的厢房里。
门在身后“哐当”合死,隔绝了外面零星的爆竹声和飘摇的雪光。唯一的光源是墙角条案上一支将尽的残烛,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灌进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鬼魅般的影子。
她蜷在冰冷的地上,粗粝的尘土混着雪水黏在脸上。视线模糊,只看到一双沾了薄雪的锦靴停在她眼前,玄色的袍角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夜。
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手修长,骨节分明,是养尊处优的手。可指尖落下的地方,却精准地按在她后背被杖责得最狠、皮开肉绽的伤处。
“嘶……”钻心的疼让她猛地抽气,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
那指尖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沿着那道肿胀渗血的鞭痕,极慢、极缓地游走。冰凉的触感蛇一样滑过灼热的皮肉,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他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瓷器,又像是在丈量一道待宰牲口的伤痕。
“疼?”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温润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上好的玉器轻轻相碰,却比这腊月的冰更刺骨。
白水仙咬紧牙关,咽下喉咙口的腥甜,没有吭声。她认得这个声音。俞府庶出的二公子,俞子呈。一个面上永远挂着温煦笑容,眼底却淬着万年寒冰的疯子。
他蹲下身,玄色衣袍的下摆铺在积灰的地面上。摇曳的烛光终于照亮了他半张脸。眉目清俊得过分,薄唇微弯,那笑容本该是赏心悦目的,可落在这死寂冰冷的雪夜空房里,只让人心头发寒。
“三等丫鬟,白水仙。”他慢悠悠地念出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你父亲白崇,罪臣之名,满门流放。你侥幸逃脱,卖身进府,所求为何?”
他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依旧温雅:“替我做事,调一种香——‘梅魂’。签下死契,往后你这条命,是我的。”
他顿了顿,俯得更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攫住她,温热的呼吸几乎拂到她冻僵的脸上,吐出的话语却如冰锥:
“或者,现在死。”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凄厉的呜咽。死契?那是比身契更可怕的东西,签了,便是永坠地狱,连骨头渣子都不再属于自己。
白水仙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刺骨的寒意和背上灼烧的痛楚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看着俞子呈那双深潭似的眼,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和她狼狈不堪的影子。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片刻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好。”
那点顺从的微光似乎取悦了他。俞子呈唇角笑意加深,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青玉药瓶。他拔掉塞子,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散开来。他没有递给她,反而自己仰头含了一口。
白水仙瞳孔骤缩,还未及反应,下巴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抬起。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清冽又危险的冷梅气息。他冰凉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强硬地撬开她紧咬的牙关!
苦涩滚烫的药汁瞬间渡入口中,呛得她本能地挣扎,却被他的手臂铁箍般死死压住。那药汁滑过喉咙,像烧红的炭,点燃一路的灼痛。混乱中,她唯一清晰感受到的是紧贴着她身体的心跳,沉稳、有力,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节奏。
“别抖,”他的唇稍稍移开,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寒颤。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你心跳得太吵。”
他终于松开了钳制,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掏出雪白的丝帕,极其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唇角,仿佛刚才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他背对着她,走向条案上那堆她之前偷偷藏起、预备日后防身的粗糙香粉,似乎想检查一下这些“原料”。
就是现在!
白水仙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痛和屈辱还在微微颤抖,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恐惧和痛苦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寒潭。趁着俞子呈转身、烛光将他挺拔背影投在墙上那短暂的空隙,她右手的手指,以一种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极其隐蔽地探入自己散乱的鬓发深处。
指尖勾住一小片用薄薄油纸包裹、紧紧贴着头皮藏匿的粉末。那是她费尽心思、用厨房里几味相克草药偷偷研磨成的剧毒之物,原本是为了防备更不堪的境遇。指甲盖轻轻一挑,油纸破裂。
俞子呈正微微俯身,长指捻起一点条案上灰扑扑的香粉,凑近鼻端轻嗅。那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漫不经心。
无声无息,无色无味。那一点点致命的粉末,从她指尖簌簌抖落,细如尘埃,精准地混入那堆不起眼的香粉之中,瞬间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烛火猛地一跳,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白水仙迅速收回手,重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臂弯,仿佛依旧是那个被打得半死、无力反抗的可怜虫。只有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被凌乱发丝掩盖的、淬着剧毒的冷笑。
俞子呈捻着指腹沾上的香粉,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身后,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地上蜷缩的身影似乎因寒冷或疼痛而瑟缩了一下。
寂静的雪夜里,那无声的冷笑如同淬毒的冰凌,无声地刺破黑暗。
谁先死,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