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日是邱琮语的生辰。而昨日,是他的婚礼。邱琮语看向窗外,叶子都枯黄枯黄的,
已经深秋了,那年那时也是这般时节。娘娘,时辰到了。她闻言怔了怔,
喃喃回了声知道了。絮柳边找衣裳嘴里边絮絮叨叨着,陛下今早赏了娘娘不少好东西。
不止赏了好东西,陛下还应允她生辰日一切都听她的,说毕竟是自入宫来,
她过的第一个生辰。今日有人来面圣,陛下带她一起。看到梳妆台上的步摇,她想了想,
让絮柳挑了桃色的褙子,盘了高椎髻。2宫墙已然萧索,寒意渗入缝隙。
傅澹皙稳步往前走着,玄色袍服上的银丝在稀薄日光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
一如他无悲无喜的脸庞,与新妇海夜姝并步,心思却全然不在身旁人,一时间出了神。
直到巍峨的皇宫大殿闯入视线,他才从经年的记忆中抽身,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金砖森冷,
他与海夜姝并肩立于丹墀之下。殿宇空旷,回荡着内侍尖利的唱喏。他不曾真正抬眼看皇帝,
不知他神色,遑论他身边站着谁。臣,携新妇海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声音平稳,
起身抬眸的刹那,视线瞬间攫住了御座旁那抹纤影——邱琮语?距离近了,他才真正看清。
宫装华贵,同一张面庞,却刺得人眼底生疼。心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垂下眼帘,
宽袖下的指节捏得泛白。她?她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他不想揣测。臣妇海氏,叩见陛下。
海夜姝腰肢挺得板正,仪态一丝不苟,端庄严谨,低着头,随后起身。
年幼时曾随父亲入宫过,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察觉到一旁人的异样,她顺着目光看去,
竟然是两年前就入宫的,她的表妹。当年姑父主动上门,尽管邱琮语的母亲是将军府的女儿,
邱琮语也一直生活在将军府。内心五味杂陈。
自从一月前王府那儿的人上门递了婚书、送了聘礼,她时常出入王府。
有一日无意听王府里的老人念叨过一句王爷与邱氏曾有过旧情,她还不信,以为听错了,
没怎么在意。如今看来怕不是假的。且今日这局面……怕不是巧合吧。
3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得轻响,碎在耳畔。邱琮语站在御座之侧,
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霞帔上绣的缠枝莲,金线刺得指腹微麻。目光越过空阔的殿堂,
落在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上。他面若霜雪敷玉,神色比记忆里沉了些。从前看他,
人虽也冷淡,但眼里总盛着碎光的。她不住地往他更为瘦削的面庞瞧,他似乎还没看到她。
身旁的海夜姝穿着浅色外裳,身姿端凝,行礼时鬓边金步摇都没晃一下,
瞧着倒也适合当掌事的女主人。平身吧。陛下的声音落了,邱琮语才敢抬眼直盯着他。
刚巧撞上傅澹皙抬眸的瞬间,他眼里的惊痛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心口一缩,
慌忙转开视线去看殿外的天。余光中海夜姝的目光随后扫过来,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邱琮语攥紧了袖中的帕子。陛下,邱琮语轻声开口,声音比预想的稳些,
臣妾瞧着王妃面善,倒像是从前在府里见过的表姐。不知可否……请王妃,
以及王爷到一旁暖阁去叙叙?说罢,微微屈膝,眼睫垂落,遮住眼底翻上来的情绪。叙叙?
这两个字在心底转了一转,傅澹皙猛地抬眼,视线直直看进邱琮语垂落的眼里。他怎么忘了,
她向来是敢的。当年在御花园的假山下,被皇子们推搡着按进泥里,她睁着圆圆的眼,
攥着小小的拳头挡在他身前,说你们不许欺负他。现在……她站在御座之侧,一身宫装,
唤他王爷,邀他去暖阁叙叙。傅澹皙的目光扫过邱琮语不自觉攥紧帕子的手,
那帕子边角微微泛白。紧张了么?觉察到一旁海夜姝有些不对劲,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而后转向御座躬身。陛下在此,臣与王妃不敢僭越。话落,
刻意与海夜姝站得更近了些,宽袖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袂。有什么好叙的?
叙她如何从护着他的小姑娘,变成了他该称泠嫔的宫妃?还是叙他如何娶了她的表姐,
成了她名义上的姐夫?座上之人却不在意般笑了笑,道无妨,道今日是泠嫔生辰,
道应允过她今日一切事都满足她。他掩去眸中翻涌的戾气与自嘲,喉间发紧,
忽然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眼底却一片荒芜。臣,遵旨。自取其辱。她和他,都是。
邱琮语与内侍领着路,海夜姝与傅澹皙并列跟在后头。傅澹皙从后面看到了邱琮语戴的步摇,
怔了怔。那是......离得近,海夜姝轻咳一声,
用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天子脚下,王爷莫要乱了本心。大婚那日,
傅澹皙喝醉被人送回洞房。门关上,他靠近她挑起盖头,弯着腰,眼神却宛若一潭死水,
毫无波澜道:我是你的夫君。由于海夜姝刚好不方便,二人未行周公之礼,熄灯入睡。
她睡得朦胧的时候,依稀听见了枕边人的叹息。傅澹皙转开视线,未发一言。
前方人缓了脚步,估摸着是到了地方。4闺阁待嫁时期便闻表妹京城盛名,如今承了皇宠,
虽衣食无忧,但在这后宫中,难免思念家人。我与王爷新婚,今日与你相见,
也算帮你解了一二分相思之苦。今日表妹诞辰,愿表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海夜姝话说到后头便加重了语气,笑眼盈盈,看着邱琮语,神色自然地拉上傅澹皙的手。
他们坐于桌前,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到处都泛着热意,可邱琮语还是觉得指尖发凉。
解相思之苦平安喜乐,真是好祝福。她去牵傅澹皙的手,邱琮语看到了,
装作不经意错开视线,低头抚了抚鬓边的步摇,是陛下今日一早赏的,说配得她,
可此刻她只觉得它沉得发晕。说什么配不配得,在这深宫中,戴给谁看?随着她的动作,
傅澹皙又看向了那支步摇,瞳孔猛缩。近处,他看得分明。簪杆细长,白玉为瓣,翠石作蕊,
悬铃三寸。这是,他母亲的步摇,是祖上传下来的,绝没有重样的另一支。14 岁那年,
母亲莫名暴毙而亡,随后他被接入宫中,成了所谓的皇子。戾气陡然而生,
他母亲的死……便是将军府和皇室合谋所致,如今再看到旧物,
他生生忍住了想要掐死她的冲动。那就谢过表姐了。私下,她既称表妹,
邱琮语便也就称她表姐,喊得亲热,纵使并无所谓姐妹情。这世间大抵如此,很多时候,
面上显着的和心底想着的,不能一样。她抬手示意内侍奉上茶盏,然后撤走了所有侍人。
青瓷盖碗碰撞的轻响里,声音清脆舒缓,宫里的日子,虽不自在,却也安稳。
倒是表姐与王爷新婚,还没来得及正式地道一句祝福。
目光又不可控制地掠过他们交握的手,傅澹皙的指节依旧分明。
那双手曾替她折过御花园里开得最盛最红的海棠。如今,它被另一个人握着,
安稳得像从未有过别人的温度。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她展开自己蜷着的手低头看了看,
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这双手白净而柔弱,但它们本也是能和傅澹皙的手相握的。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虽苦涩,却不及喉咙口的滋味。说起来,前几日整理旧物,
翻到个东西,邱琮语从袖中取出个小锦盒,推到他们面前,打开,
盒里是枚磨得光滑的木簪,簪头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这是当年……在王爷你府里捡到的,我一直没找着机会问,后来也就忘记了。瞧着眼熟,
许是王爷遗落的?她轻声呢喃。看样子,海夜姝已知她和他之间有过一段渊源,
就不必在她面前讳言许多。木簪上的兔子耳朵被磨得圆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
泛着陈旧的暖光。傅澹皙的目光盯在那枚簪子上,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年海棠开得正好。
她蹲在石桌旁,看着他被木刺扎得冒血珠的指尖,皱着鼻子说傅澹皙你好笨,
却还是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上。他当时没说,那兔子是照着她前几日画的扇面刻的,
刻了又磨,磨了又刻,才成了这副模样。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如今她拿出来,
轻飘飘地问,是不是他遗失的。海夜姝顺着看过去,看到那木簪,并没有太吃惊,
有个什么物什,都在海夜姝的意料之中。王爷?海夜姝的声音在傅澹皙耳边响起,
带着一丝提醒。他猛地回神,视线从簪子上移开,落在邱琮语脸上,她低垂着视线,不看他。
他忽然抽回被海夜姝牵着的手,指尖掠过冰凉的桌面,将锦盒推了回去。动作不算快,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泠嫔说笑了。他开口时,嗓音疏冷,本王府中从无这般物件,
许是泠嫔记错了。至于要如何处理,全凭你的意愿。想必对你也没什么意义,丢了便丢了。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何况,他侧过身,
重新握住海夜姝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皓腕间的银钏,就算是本王记错了,
即便那确实是本王的物件,它没再在本王府上留存着,说明它和本王无缘。
且已然过时的物件留着,倒不如添置新的,瞧着也欢喜,本王一贯不喜念旧。
发簪素来是男女间互赠的定情信物,民间有传,男子赠女子发簪,
寓意娶她为妻……海夜姝忽然想起来几月前有一日城郊的庙会十分热闹,
傅澹皙带她去逛了逛,路过一个木簪铺子时,明显脚步变缓,甚至停下脚步盯了好一会儿。
他买下了一支海棠花样的木簪。她再见到那支木簪时,是在洞房花烛夜,
红木桌上的木盒格外单调,打开来,是一支海棠花木簪。
海夜姝不知他送她簪子是不是表示民间所传的那个意义,但一直随身携带着。
海夜姝手被握着,她看着傅澹皙的侧颜,垂下眼帘,想了想,把手轻轻抽出来,
从袖中拿出了那支海棠木簪,对邱琮语掩唇轻笑着说道:王爷的确不喜旧,我们订婚初期,
他见我的簪子旧了,便亲自给我挑了支新的。她半真半假地说着,见王爷没什么反应,
也就宽心了些。那支海棠木簪在海夜姝指间流转,红得像那年落了满地的海棠花瓣。
邱琮语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低低笑出声,笑声撞在暖阁的梁柱上,碎成一滩泪。
她这时才不顾忌地瞧着他,不住颤着睫望向他。盆炉的火花跳动,
她这副泫然的样子映在傅澹皙眼底。海棠……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伤我如此。
你竟将见证我们这些年的信物,送给了新婚娘子。悲到极致,一口腥甜上涌,
邱琮语忙喝盏茶压了下去。缓了缓,放下茶盏,瓷碗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抬眸时,
眼底已浮起层水汽,却弯着唇角扯出笑:新的,确实好。当初被逼入宫,嫁给她的表哥,
他分毫不知情。他曾罔顾身份多次上将军府,都被告知谢客。她宁愿自缢于悬梁,
父亲却拿他性命相逼。她怎忍心拿他性命做赌注,当年势弱的先帝私生子,本就遭兄弟欺凌。
最终,他以为是她背叛了他,贪求荣华,许是绝望后去了边境参军。当初解释不了,
如今解释更无意义,徒添双方烦扰。先帝遗诏在她入宫一年后被昭告,傅澹皙晋封为昭怀王,
加之战功赫赫,地位再也不同往日。闻讯她感到安心,没人能再轻易害他。
他娶新妇的第二天,便是她的生辰,多么巧。谁管得住自己的心,想借势再见见他?
明知他有了妻,明知不符礼数,明知……他恨极了她,或是待她如陌生人般。
她明明是笑着的,他却听得耳膜发疼。暖阁里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溅起细碎的火星。
映在傅澹皙眼底的还有她的神情。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以往这都是要哭了的前奏。那时她会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说他们又欺负你了,而现在,
她因为这支簪子就要哭了。他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海夜姝手中的海棠簪,
那抹红正直直地嘲笑他,翻出他藏起的狼狈。那日庙街的木簪铺,他本是看到支兔子簪,
恍惚间伸手去拿,指尖触到木头的瞬间才惊觉不对,仓促间才换了支海棠。再想起来时,
已经回府了。他以为藏得好,却原来处处都是破绽。邱琮语快速眨了几下眼,
潮意褪去了些许,她抬手将眼前的锦盒合上,木簪被锁在里面,像把陈年也一同锁了进去。
指尖隔着木不由地描绘着兔簪的轮廓。日夜在心尖上刻画的物什,形貌几何怎会忘记。
她盯着它,眼珠一动不动了,只有双唇翕合着,只是旧物件有时也怪顽固的,
总以为能替人记着些什么,却不知早被人抛在脑后了。她声音轻飘飘的,
其实人也是轻飘飘的,傅澹皙才发现她下巴尖了很多。但她是皇帝的爱妾,他是她的姐夫。
她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也有自己的大事未成,会被触动又如何?
他又何必再为往事耗费情感。一些尘封的记忆在眼前一片片闪过。原来他从未忘记,
清晰得就像刚发生在眼前一样,他眸底渐渐酝起了黑沉沉的东西。顽固?
他重复这两个字,声音含冰,贵人此言差矣。目光转向邱琮语,记不住的,
从来不是物件。既是叙旧,该说的也说了。他起身,邱琮语也起身。
他玄色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经过邱琮语时,他微微弯腰,
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有些残忍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那我就奉劝你一句,
抱着旧物假惺惺也于事无补,不如整装从新,免得惹人厌恶。邱琮语浑身震了震,
眼珠一顿一顿地转向他,像是听不明白。他错开了她的视线,不再看她的脸,直起身来,
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或许是明年,本王的孩子出生了,
和王妃也会以娘家的身份,宴请泠嫔娘娘你。语罢,他转过身,对海夜姝微微颔首,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透着不容置喙:王妃,时辰不早了,该向陛下辞行了。
他率先迈步向外走,宽袖在身侧划出冷硬的弧度,没再往后看。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以前最想做的事是守护邱琮语的笑容,而今她笑还是不笑,
跟他也没什么干系了。本来婚期定在今日,他出于什么心思把婚期提前了一天,
他也不愿想起来了。海夜姝起身抚平衣角皱褶,经过邱琮语时,
轻笑道:王爷算的日子没错,年底也该怀上了。随后跟上傅澹皙大步向前的脚步,
腰间悬挂着的铃铛前后摇晃着,她又想起了母亲教她的那首歌。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5她听着她应和着他的笑言,
看她追上他后拉起他的手,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看着不再属于她的那个身影在转角消失。假惺惺……邱琮语有气无力地重复这三个字,
喉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要窒息了。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他竟觉得她是在假惺惺?那支兔木簪,连陛下赏赐的珠宝都压不住它的分量,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是它替她安神,又是它无时无刻折磨她,带她进流年的轮回,
不可自拔,近乎痴狂。但她也许忘记了,她当初也曾绝情至斯,
或许比他今日之言还要恶毒几分。怪的是这害人的命运,就算再选一次,她也别无他选。
绝路,给你开了个口子,遍体鳞伤也得钻。孩子,宴请,
祝愿……这些词她怎么也听不明白了一样。那年她看他刻兔木簪,
突发奇想打趣他说傅澹皙,你将来要是当了爹,定是个笨父亲,
他不在意地回道有你这个当娘的在不就好了。最后的结果是两人都红了脸。
那时的风是暖的,带着花香,两人一起憧憬未来,哪像此刻,炭火再旺,也让人瑟瑟发抖。
这场晃人的戏目,曲终人散,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了。原来这世间最狠的,从不是刀剑,
是曾把你当作宝贝的人,亲自将过往踩碎在你面前,让人苦痛,亲手拉扯你的心神,
让人疯魔,亲口折辱你的尊严,让人绝望。她在原地定住了一般,
灌进来的风吹得她裙摆晃了晃,带着人也晃了晃。絮柳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背影。
明明只是一个双玖年华的女子,却好像历经了世间的万千沧桑。她很久才回过神来,
缓缓转身将那桌上的锦盒重新揣回袖中,指尖触到表面的浮雕,其实也是个小兔子呢。
邱琮语忽然笑了,笑得比方才更响些,眼角却止不住湿意滑下来。她不想让自己那么狼狈,
只是人在悲伤的时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一贯掌控不了自己的心,这会儿,
身体也控制不住了。傅澹皙以前说,她就像是只小兔子,急了就咬人,又单纯得可爱。
可在她自己看来,她就是自以为是得厉害,也蠢得厉害,囿于方寸,以为这便是天地,
这就是未来。她又望向被推开的门外,日头过了中天,院里也早已没了人影。
只有她的脑海中,还藏着那个不能被窥见的身影。经年流转,她再也无法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