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撕碎我画册那晚，诊断书从他口袋滑落——“胃癌晚期”。“考上美院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他咳着血说。七年前病床前，我答应过会替他考上清华。高考放榜那天，
我烧掉央美录取通知书。火焰熄灭时，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转头看见父亲站在满地狼藉中，手中止痛药瓶碎了一地。“通知书呢？”他声音嘶哑。
我指向窗台残留的灰烬：“烧了，清华我考上了。”他瞳孔猛地收缩，踉跄扶住门框，
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暴雨抽打着窗棂，像无数冰冷的指节急促地敲击，
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灰暗里。惨白的荧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
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不肯停歇的噪音。
陈旧的木质书桌承载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堆积如山的模拟试卷、各色习题册，
它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我牢牢困在中央。我缩在椅子里，指尖冰凉，
目光却死死黏在桌角那本薄薄的速写本上，那是唯一没有被试卷淹没的孤岛。
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志，颤抖着，一点点朝它挪动。“吱呀——”房门被猛地推开，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烟草和汗水的沉重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后切割出模糊的轮廓。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雨水和疲惫。他的视线，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
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我桌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物”。那本摊开的速写本，
上面是我刚刚偷偷勾勒的窗外雨打芭蕉的线条，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又在画这些没用的东西！”父亲的怒吼像炸雷，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湿冷气息。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混杂着失望和狂怒的火焰。
他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抓向我的速写本。“爸！别！
”我的哀求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哭腔，本能地扑过去想护住它。那是我的命。
我的手指死死抠住本子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争夺只持续了一瞬。
父亲的力量是压倒性的。只听“嗤啦”一声，刺耳的撕裂声狠狠刺穿了耳膜。
那本承载了我无数个夜晚幻想的速写本，在他青筋暴起的手中，像一片脆弱的枯叶，
被轻易地、残忍地撕成了两半！接着是更密集、更疯狂的撕扯声，纸页化作无数白色的碎片，
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纷纷扬扬，绝望地飘落在我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眼泪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只能看到一片破碎的白色雪点，
缓缓覆盖了地面。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更轻、更不祥的声音响起。“啪嗒。
”一个小小的、硬质的塑料瓶子，从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口袋里滑落出来，
掉在满地狼藉的纸屑上。瓶身是冰冷的白色，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我的目光被它死死攫住。所有的愤怒、委屈，在看清标签上那几个印刷体的黑字时，
瞬间冻结，然后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碾得粉碎——“胃癌晚期”。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粘稠得如同沥青。父亲的动作也停滞了。他低头，看到了地上的药瓶，
也看到了我失魂落魄盯着的眼神。他脸上那层因暴怒而涨红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和死灰。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他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
刺目的、暗红的血丝渗了出来，蜿蜒爬行在粗糙的手背上。他喘着粗气，
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眼神却死死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怒火，
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和不容置疑的偏执。“考上美院……咳……有什么用？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管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能当饭吃吗？
能……咳……能救得了命吗？！”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不是因为它本身的力量，而是因为它瞬间撕开了记忆深处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七年前。
同样的消毒水气味，同样惨白的墙壁。只是地点换成了冰冷的医院病房。父亲躺在病床上，
虚弱得像个纸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小手，力气却大得惊人，
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执拗，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稚嫩的心上：“念念……爸……爸怕是……不行了……”“爸，
你别瞎说！”年幼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考上大学……没进过……清华的门……”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眼神却异常亮，像垂死的炭火，“你……答应爸……替爸……考上……清华！答应爸！
”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燃烧的、不容拒绝的期盼。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我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那个沉重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就在那一刻，伴随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了我七岁的肩膀上。
“……好……爸……我答应你……我替你考上清华……”回忆的闸门轰然关闭，
将我重新砸回这间被撕碎的、充满血腥味的房间。眼前的父亲佝偻着，咳出的血染红了指缝，
地上是诊断书，是速写本的碎片。七年前的承诺和此刻的惨烈现实，像两股巨大的力量，
将我撕扯。我慢慢地、僵硬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个冰冷的药瓶，标签上的字像烧红的针，
刺着我的眼睛。然后，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白色的碎片，每一片都曾是我梦想的一部分。
我蹲下去，一片，一片，将它们捡起来，拢在手心。冰凉的纸片刺痛着掌心，
也刺痛着早已麻木的心。父亲看着我沉默的动作，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猛地转过身，
脚步沉重而踉跄地离开了我的房间，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被彻底掏空的我。那晚之后，
房间里那张堆满试卷的书桌，成了我唯一的堡垒。速写本和画笔被锁进了柜子最深处，
连同那些关于色彩和线条的梦。书桌正上方，
父亲亲手贴上了一张崭新的、红得刺眼的横幅——“决战高考，冲刺清华！
”那红色像凝固的血，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父亲的身体，
像一台勉强维持运转的老旧机器，在“胃癌晚期”的阴影下，发出越来越刺耳的摩擦声。
他依旧早出晚归，在轰鸣的车间里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每次回家，
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机油污渍的工装外套下，身体似乎又佝偻了几分。咳嗽成了背景音，
间歇性的，压抑的，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回响。他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
成了这个家最触目惊心的存在，每次他掏出来，拧开盖子倒出药片时，
塑料瓶身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都让我心脏骤然缩紧。我强迫自己埋首于题海。
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历史年代……它们像冰冷的砖石，一块块垒砌起来，
试图堵住心里那个叫“央美”的巨大空洞。然而，那空洞是活的，
它会在夜深人静时张开巨口，无声地吞噬我。手指会无意识地划过草稿纸的边缘，
留下潦草的、不成形的线条；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追逐一片树叶飘落的轨迹，
一只飞鸟掠过的姿态。每一次走神，都伴随着强烈的罪恶感，
仿佛背叛了那个躺在病床上、咳着血也要我承诺的父亲。书桌的玻璃板下，
压着一张小小的、偷偷保存下来的画——那是我在速写本被撕毁前，
画下的窗外芭蕉雨景的一角。每次做题到精神恍惚，
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残存的墨色上。一次模拟考成绩下滑，父亲拿着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