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牢的空气，总是混着铁锈、腐草和绝望的气味。我最后一次闻到，
是去收敛苏晚卿的尸骨。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穿着我送她的月白裙衫，血迹自胸口蔓延，
像一朵开到颓靡的红梅。那支定情的碧玉簪，被她用力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簪头那点温润的绿，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刺目的颜色。是我，将她送进了这座人间炼狱。
是我，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为了铲除异己，默许了政敌将“通敌”的罪名加诸她身。
我以为，只要我权柄在握，随时能将她捞出来。我以为，这不过是棋局上暂时的牺牲。
我却忘了，她是活生生的人，她会痛，会冷，会绝望。她用最决绝的方式，
结束了这场我自以为是的棋局。她死了。我的卿卿，死了。此后三月，京城血流成河。
所有构陷过她，轻慢过她，对她有过不轨之念的人，上至公卿，下至走卒，
我一个都没有放过。大权在握，天下在手，可我怀里，却再也抱不到那个温软爱笑的人了。
这山河万里，于我，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孤冢。我为她报了仇，便也该去陪她了。
端起御赐的那杯毒酒时，我心中竟是久违的安宁。卿卿，黄泉路冷，我来陪你了。酒入愁肠，
是穿心蚀骨的痛。可当痛楚达到顶峰，我再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阴曹地府。
而是满目刺眼的红。红色的喜帐，红色的龙凤烛，红色的合卺酒。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合欢香，
甜得发腻。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正端坐在床沿，头顶的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
只露出一双交叠在膝上、因紧张而微微收拢的手。那双手，纤细白皙，我熟悉到了骨子里。
我……回来了？回到了我和苏晚卿的大婚之夜。心口的位置，那被碧玉簪刺穿的剧痛，
仿佛还未消散。前世此刻，我做了什么？为了安抚心有不甘的李尚书，
为了拉拢他背后的势力，我在这新婚之夜，掀开盖头看了她一眼，
便转身去了侧妃李嫣然的院子。我让她独守空房，让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也是从那一夜起，我亲手将她推开，一步步，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屋外的喧闹声，
隐隐传来。“相爷，李侧妃那边……”管家在门外低声提醒。我没有理会。我的目光，
落在身侧书案上的一封密信。信，是李尚书派人送来的，里面陈述着明日早朝，
弹劾张太傅的种种“证据”。前世，我就是看了这封信，才下定决心，先去稳住李家。
这一世……我拿起那封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信，缓步走到跳跃的烛火前。信纸触到火焰，
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捧无声的灰烬。“从今往后，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我自己都能察觉的颤抖。床沿的她，身子轻轻一颤。我走到她面前，
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揭开头顶那方红绸。我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不敢轻易触碰。
我怕这是一场梦，一碰，就碎了。“夫……夫君？”她怯生生的声音，
带着新嫁娘的羞涩与不安，从盖头下传来。是她，是我的卿卿。她还活着。活生生的，
就在我面前。巨大的狂喜与后怕，如浪潮般将我席卷。我终于鼓起勇气，指尖挑起那方盖头。
一张我刻骨铭心的脸，出现在烛光里。她略施粉黛，眉如远山，唇若点樱，
只是神情间满是局促与紧张。见到我凝视着她，她羽扇般的睫毛轻轻抖动，垂下了头。真好。
她还没有经历那些伤害，她的神情里，还没有后来的麻木与悲凉。我贪婪地看着她，
想把她的每一寸眉眼，都重新刻进我的魂魄里。或许是我的注视太过灼热，她愈发不安，
手指绞紧了衣角。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
我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去暖着它。“卿卿。”我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今夜，
我不会走了。”她像是有些讶异，抬起头看我。我能看到她清澈的瞳孔里，
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个眼中布满血丝，神情狂热又悲伤的，疯子。她被我吓到了，
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这个动作，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我错了。我不该吓到她。
我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我知道那一定比哭还难看。我将她冰凉的手，
贴在我的脸颊上。“别怕，卿卿，别怕。”“从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茫然地看着我，完全不明白我为何会性情大变，
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心中那空洞了许久的缺口，
终于被填满了。我抱得很紧，紧到她有些喘不过气，在我怀里轻轻挣扎。我稍稍松开一些，
却不肯放手。我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许下我的誓言。“卿卿，这宰相府，
往后就是你最安稳的所在。”“我便是守着你的人，一生一世，再不让你离开半步。
”我以为这是最动听的情话。可我怀里的身躯，却在我话音落下时，变得有些僵硬。
2.次日清晨，我是在一阵满足与心安中醒来的。卿卿就睡在我身侧，呼吸平稳，睡颜恬静。
我侧过身，描摹着她的眉眼，前世那些冰冷的记忆，似乎都被这眼前的温暖驱散了。
我已下定决心，这一世，我要将她护在我的羽翼之下，为她扫平一切可能出现的荆棘。
任何前世伤害过她的人，我都要让他们提前付出代价。第一个，便是李嫣然。李尚书之女，
我的侧妃，前世构陷卿卿通敌的元凶。我尚在思忖如何处置她，下人便来通报，
说李侧妃前来向主母敬茶。来得正好。我扶着卿卿起身梳洗，她全程都有些拘谨，
不敢与我对视。我只当她是新婚害羞，并未多想。到了正厅，李嫣然早已等候多时。
她穿着一身艳丽的桃红衣衫，见到我与卿卿携手而来，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ουν的嫉妒。
她规规矩矩地跪下，为卿卿奉茶。“姐姐好福气，能得相爷如此垂爱。只是妹妹听闻，
姐姐娘家门楣不高，如今能入主相府，可要好生学习规矩，莫要失了相爷的脸面。”她的话，
绵里藏针，与前世一模一样。前世，我为了安抚李家，对此并未多言，
卿卿也只能默默忍下这番羞辱。这一世，我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卿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脸色有些发白。不等她开口，我已端过她手中的茶，看也不看，
直接泼在了地上。茶水四溅，滚烫的液体溅湿了李嫣然的裙角。“啊！”她惊呼一声。
“掌嘴。”我淡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身后的侍卫没有半分迟疑，上前一步，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响。
“相爷！”李嫣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主母面前，不知尊卑，
出言不逊，该罚。”我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卿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她拉住我的衣袖，轻声劝道：“夫君，不可，她是尚书大人之女……”“在我府中，
她只是个妾。”我打断她的话，反手握住她劝阻的手。我看着她受惊的神情，心中有些刺痛，
却还是放柔了声音，在她耳边告诫。“卿卿，你要记住，你是这府里唯一的主母。
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心软，你的善良，只会成为别人伤害你的利器。”我是在教她，
也是在提醒我自己。前世她的悲剧，不就是源于她的善良，和我的“权衡利弊”吗？
李嫣然被掌掴了二十下，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被侍卫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我随即下令，将她禁足于偏院，无我命令，不许踏出半步。整个相府的下人，
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看到了我的狠戾，往后再不敢对这位新来的主母有半分轻慢。
这是我为卿卿立威的第一步。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清理”。
所有前世曾对卿卿不敬的势力，无论大小，都遭到了我雷霆万钧的打击。朝堂之上，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只道我新婚之后，性情愈发乖张暴戾，却不知我做的这一切，
都只是为了护住我身后的那个人。我还禁止了卿卿与娘家的通信。苏家门楣低微，
在前世的党争中，是第一批被牺牲的棋子。我不能让卿卿再与他们有所牵连。“为何？
”当卿卿发现她送回娘家的书信被我扣下时，她第一次对我露出了质问的神情，“夫君，
那是我爹娘。”“娘家势弱，与他们牵扯，只会给你带来危险。”我耐心地解释，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会让他们送到苏府，
保你爹娘一世富贵无忧。”“我不要那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我陌生的尖锐，
“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是否安好，这也不可以吗？”“不可以。”我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我看到她的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她不明白。
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为她铺平了所有的道路，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她为什么还要去惦念那些只会给她带来灾祸的人和事？
我感觉自己被她的“不理解”深深刺痛了。一股无名的火气，从心底升腾。我上前一步，
将她逼至墙角，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我的方寸之间。“我是在爱你！为何你就是不懂！
”我低吼出声，压抑多时的疯狂与偏执，终于泄露了一角。我低下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带半分温柔，充满了惩罚与宣泄的意味。我用近乎撕咬的力度，
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品尝到了一丝咸涩的滋味。是她的眼泪。我终于停下动作，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心口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痛得难以呼吸。我是在爱她。可为何，
我的爱，却让她如此痛苦？3.自那日争吵过后，卿卿变得愈发沉默。她不再反抗，
不再质问，只是安静地待在后院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我以为，她终于“懂事”了。
我为她寻来最名贵的花草，为她建起最华丽的暖房，我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可她脸上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少。我心中焦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能加倍地对她好，
加倍地将她禁锢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以为，只要时间久了，她总会明白我的苦心。
我不知道的是，沉默，有时并非顺从，而是更深沉的绝望。那一日，我处理完公务，
提前回府，想带她去城郊新开的温泉别院散散心。走到后花园时，
我却没看到她往日里抚琴或读书的身影。问了下人，都说没看到夫人。我心中一紧，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地方——后花园假山后，
那个为了方便仆役倾倒杂物而留下的狗洞。那个洞口，在前世，她被关入天牢前，
也曾想过从那里逃走，却被李嫣然的人抓住，羞辱了一番。我快步走到假山后。洞口还在，
只是被几丛茂密的灌木遮掩着。而灌木丛边，遗落了一支珠花。
那是我前几日才亲手为她簪上的。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她跑了。她竟然，
从我为她打造的牢笼里，跑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暴怒，在我胸中交织冲撞。
我立刻派出手下所有的暗卫，封锁全城，暗中搜寻。我坐在书房里，等待着消息，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我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她那么单纯，
那么善良，不懂人心险恶。万一……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不敢再想下去。一个时辰后，
暗卫传回消息。他们在城西的豆花摊，找到了夫人。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当我带着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卿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丫鬟衣服，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
她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而在她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衫，
身背长剑的年轻男人。那男人面容英朗，笑容爽朗，正口若悬河地跟她讲着什么江湖趣事，
逗得她眉眼弯弯。那一幕，和谐得像一柄利剑，狠狠刺穿了我的胸膛。在我身边，
她日渐枯萎。可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她却能笑得如此开怀。我没有立刻上前。
我只是站在街角，看着他们。我看到那男人潇洒地替她付了账，
看到她在街上不小心被地痞撞了一下，那男人立刻上前，
三拳两脚就将那几个地痞打得落荒而逃。卿卿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与……崇拜。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样的男人。洒脱不羁，快意恩仇。而不是我这样，身处朝堂，满手血腥，
只会用权势将她囚禁起来的怪物。心口的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她终究还是匆匆赶回了府中。当她在狗洞旁，看到背着手、面沉如水等着她的我时，
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夫……夫君……”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她身后不远处。那里，白天骚扰过她的那几个地痞，
正被我的侍卫踩在脚下，浑身是血，进气多于出气。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惊恐的脸上。
我缓缓开口，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卿卿，外面太危险了。”“以后，不要再乱跑了。
”我的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短暂的自由与希望，彻底击得粉碎。
4.皇家在兰亭举办雅集，我本不想带卿卿去。那样的场合，人多眼杂，我不放心。
但宫里的旨意，指名道姓要宰相携夫人同往。我无法拒绝。赴宴那日，
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所有前来攀谈的官员、女眷，
都被我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隔绝在外。卿卿有些不自在，小声对我说：“夫君，
你这样，别人会说闲话的。”“我不在乎。”我低头看着她，“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垂下了眼帘。宴至中途，我看到她向一个方向望去，神情有些许波动。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在豆花摊，和她谈笑风生的江湖游侠。
他叫顾云洲。我查过他，武功高强，性情洒脱，被三皇子招揽，今日是作为客卿护卫而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卿卿的注视，远远地，朝她举了举酒杯，露出一口白牙。那个笑容，
在我看来，无比刺眼。我收回视线，将卿卿往我身后又拉了拉。就在这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不是苏大小姐吗？哦不，现在该叫谢夫人了。
”是李嫣然的哥哥，李公子。他因为妹妹被我禁足受辱之事，一直怀恨在心。此刻，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听说谢夫人前些日子，
喜欢换上丫鬟的衣服，独自一人出门体察民情，真是……真是体恤下属啊。”他的话，
说得阴阳怪气，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体察民情”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与羞辱。卿卿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她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臂，身体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我的心，
像被浸入了冰水之中。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为她扫除了那么多障碍，
可总有漏网之鱼，想来伤害她。李公子见我没有反应，愈发得意，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上前一步，动作快得几乎无人看清。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李公子的手腕，被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生生拗断了。
“啊——！”惨叫声响彻兰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我没有停手。我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踹进了身后的荷花池里。“噗通！
”水花四溅。我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水中挣扎呼号的他，声音冷得能结出冰。
“我的夫人，容不得旁人半句污蔑。”整个兰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残暴与疯狂震慑住了。我转过身，想去拉卿卿的手，想告诉她，别怕，
我保护了你。可我看到的，是她满脸的惊骇与畏惧。她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