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被钝器反复凿击,又沉又闷。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脊背撞在冰冷的床头板上,
激得全身一哆嗦。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咚咚咚,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又是那个梦。黑暗粘稠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我蜷缩在床角,大口喘气,
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味道——铁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甜腥,
浓得化不开,死死堵在喉咙口。胃里一阵翻搅。我下意识抬手,
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后脑勺。发根被冷汗濡湿,黏糊糊的。指腹下的触感完整温热。
没有想象中的凹陷,没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涌出。指尖干干净净。可梦里那景象,
比任何记忆都更真实地烙印在视网膜上。黑暗。逼仄的角落。我像个幽灵,
被死死钉在一个破旧衣柜投下的阴影里,动弹不得。视线越过衣柜边缘剥落的油漆和灰尘,
聚焦在屋子中央那片被窗外微弱光线勉强照亮的地板上。一个男人,背对着我,
身形厚实得像一堵墙。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裤裹着粗壮的腿,
裤脚塞进沾满油污和干涸泥点的厚底工作靴里。他弓着背,专注得可怕。他面前的地上,
伏着一个人。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团蜷缩的、毫无生气的黑影。
工装裤男人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带着一种可怕的仪式感。他手里握着一件工具——金属的,
沉甸甸的,长柄,顶端带着沉重的六角头。扳手。他高高举起手臂,
肌肉在紧绷的工装布料下隆起清晰的轮廓。然后,带着一股纯粹而野蛮的力量,猛地砸下去。
噗嗤!那声音黏稠、沉闷,仿佛一个灌满水的皮囊被瞬间踩爆,
混杂着硬物撞击湿木头的钝响。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像冰层在脚下裂开,
带着令人牙酸的寒意钻进耳朵。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沉闷的撞击,
都伴随着地面上那团黑影更剧烈的、无意识的抽搐。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液体,
像打翻的油漆桶,迅速在地板粗糙的木纹间晕开、蔓延,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那摊深色的液体贪婪地吞噬着微弱的光线,一直流淌,流淌……最终,
冰冷地漫过一双沾满灰尘的旧帆布鞋鞋边。每一次,
我的视线都被死死钉在那双静止的帆布鞋上。鞋面灰白,磨损严重,鞋带松垮地垂着。
直到那摊浓稠的暗红彻底将它淹没。每次都是这里。画面定格。然后,我就醒了。七天。
整整七天。同一个场景,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凶手,同一个受害者,同一个结局。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那摊血,一次比一次更大,蔓延得更远,像某种不祥的预告。
我撑着床沿,慢慢挪下床。老旧的地板在脚下发出嘎吱一声呻吟。赤脚踩在地板上,
冰凉的感觉从脚心直窜上来,稍微压住了心头那股翻腾的恶心。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起初带着铁管的腥气。我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我打了个激灵。我抬起头,盯着镜子里那张脸。镜中的男人,
面色是长期缺乏睡眠的灰败,眼窝深陷,眼白上爬满猩红的血丝。眼神空洞,
带着麻木和惊惧。嘴角因为紧张而紧紧抿着。水珠顺着额前的乱发滴下来。这是我,陈砚。
一个在区档案馆角落里整理泛黄故纸堆的小职员。我关掉水龙头,水滴声戛然而止。
镜子里那张疲惫而恐惧的脸,提醒着刚才梦境的真实感。它像一个烙印,
一个精准得可怕的预告。窗外,城市还在沉睡。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后脑勺抵着墙壁,
试图驱散颅内残留的钝痛和恐惧。日子还得过,班还得上。我对自己说,
这不过是个过于逼真的噩梦循环罢了。也许该去看看医生?或者,找个懂点门道
的人问问?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太荒谬了。我甩了甩头,换衣服,
出门。动作僵硬。***档案室里的空气带着陈腐的纸霉味,
混合着老张头那廉价茉莉花茶的怪异香气。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小陈啊,
老张头嘬了一口搪瓷缸里浓得发黑的茶汤,透过老花镜片瞅着我,
脸色怎么比这发霉的档案纸还难看?昨晚又没睡好?他指了指我眼底那片浓重的青黑。
我正费力地把一摞沉重的旧户口登记册塞回顶层的架子。嗯。我含糊应了一声。
年轻人,心思别太重。老张头慢悠悠地晃着他的保温杯,该吃吃,该睡睡。
整天对着这些死气沉沉的纸片片,脑子容易钻牛角尖。就跟那庄周似的,
搞不清自己是人是蝶,多累得慌。他嘿嘿笑了两声。庄周梦蝶?我心里咯噔一下。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梦与现实……界限真的那么分明吗?张师傅,我忍不住开口,
声音干涩,你说……有没有可能,梦到的东西……特别特别真实,
真实到就像……就像亲眼看见过一样?老张头放下搪瓷缸,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哟?
梦见啥了?发财?还是……他拖长了调子,……不太好的东西?我张了张嘴,
喉咙像被堵住。工装裤,扳手,后脑勺的血窟窿……这些词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
没什么,我垂下眼,就是些乱七八糟的,醒了就忘了大半。老张头意味深长地哦
了一声,没再追问。档案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日光灯管的嗡鸣。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脑子里那摊不断蔓延的血迹,那双静止的帆布鞋,却固执地浮现。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终于熬到了下午五点。我逃离般地冲出了档案馆。
傍晚的城市像个巨大的蜂巢。公交站牌下挤满了人。我挤在人群边缘,
麻木地看着一辆辆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公交车来了又走。头痛又回来了,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我捏了捏眉心。就在放下手的瞬间,目光随意扫过马路对面。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冻结!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是他!马路对面,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
站在另一个公交站牌下等车。深蓝色、洗得发白的工装裤!
裤脚塞进沾满油污和干涸泥点的厚底工作靴!那宽厚的肩膀,那粗壮有力的脖颈线条,
那微微弓着的、像一堵墙似的背影!分毫不差!和梦里那个举起扳手的恶魔,一模一样!
我的呼吸停滞,肺部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视野边缘发黑,眩晕感猛烈袭来。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是他!绝对是他!
对面那辆公交车嗤地一声靠站。车门哐当打开。那个穿着工装裤的宽厚背影,
随着人流,踏上了公交车。不!不能让他走!这个念头像毒藤缠住了心脏。
一种失控的冲动压倒了一切理智。我甚至没看清自己要坐哪路车,
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我用尽全力撞开身边的人,在一片惊愕和咒骂声中,
冲过混乱的马路。找死啊!刺耳的刹车声和怒吼擦着后背响起。我踉跄着冲到对面站台,
公交车已经关上门启动。我发疯似的拍打车门嘶喊:开门!开门!
司机冷漠地瞥了我一眼,车轮转动。绝望扼住了喉咙。一辆空出租车停在路边下客。
我扑过去拉开车门钻进去。师傅!快!跟上前面那辆公交车!快!声音嘶哑变形,
带着哭腔和剧烈喘息。司机被我吓人的样子惊了一下,透过后视镜打量我。快点啊!
求你了!我吼道。司机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坐稳,猛地踩油门。出租车窜了出去,
咬住公交车。车窗外霓虹亮起,光怪陆离。我死死盯着前方公交车灰蒙蒙的后窗玻璃,
心脏疯狂撞击胸腔。汗水浸透衬衫。那个背影……他要去哪里?他要去做什么?
出租车跟着公交车,穿过主干道,拐进车辆渐少的次干道。灯光稀疏。
公交车在一个站台停下。我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锁定下车的人。
不是他……不是他……下一个……深蓝色的、像一堵墙似的背影出现了!他下了车,
动作沉稳。他没有走向路边小店,也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站台后方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子。
巷口狭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里面没有路灯,
只有零星微光勾勒出坑洼的地面和斑驳的墙壁。停!停这里!我急促拍打椅背。
出租车在巷口附近刹住。我胡乱塞给司机几张钞票,推开车门跳下,踉跄站稳。
巷口散发着潮湿霉味、垃圾酸臭和阴冷气息。深蓝色的背影已融入深处黑暗,只剩模糊轮廓。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进去?还是不进去?理智尖叫危险。但双脚像被钉住,
自毁般的好奇和源自噩梦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
那摊血……那双帆布鞋……它们是不是就在里面?就在此刻?背影在巷子深处某个岔口一闪,
消失。不能再犹豫!我深吸一口气,冰冷恶臭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咬紧牙关,身体绷紧,
蹑手蹑脚摸进巷子。脚下坑洼不平,踩碎石发出心惊声响。我控制呼吸,
后背紧贴冰冷潮湿的墙壁,一点点向前挪动。墙壁覆盖滑腻苔藓。巷子很深,岔路像迷宫。
我竖起耳朵捕捉声响。死寂一片。恐惧像冰冷藤蔓缠绕心脏。就在快被寂静逼疯时,
一阵细微清晰的脚步声,从右边死胡同深处传来。哒…哒…很沉,很稳。是他!我屏住呼吸,
像壁虎紧贴墙壁,挪向死胡同入口。心脏疯狂擂动。胡同口堆着废弃破木箱杂物,
形成浓重阴影。我藏身阴影,探出半只眼望去。胡同很短,尽头是红砖墙。
借着一户人家窗户透出的惨淡微光,我看到了他。穿工装裤的宽厚背影,背对着我,
站在墙下。他微微弓腰低头,察看墙下东西。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
地上有一团模糊的、比夜色更深的轮廓。血的味道!
一股浓烈的、新鲜的、带着温热甜腥的铁锈味,凶猛地钻进鼻腔!就是梦里那股味道!
胃部剧烈痉挛。我死死捂住嘴,身体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是什么?工装裤男人,
毫无征兆地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腰。然后,慢慢地转过了身。动作僵硬迟滞,
像慢镜头。他的脸,一点点从阴影里转出,暴露在微弱惨淡的光线下。
一张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皮肤粗糙,眉眼粗重,鼻梁不高,嘴唇很厚。木讷疲惫。
毫无凶戾之气。然而,当我的目光触碰到他垂在身体右侧的手里握着的东西时,
血液瞬间冻结!一把长柄扳手。沉重的金属扳手。暗沉光线下,六角形锤头,湿漉漉的,
正往下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坠落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嗒。嗒。嗒。每一滴落下,
都在死寂中砸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他握着扳手的手很稳。暗红色液体顺着柄流淌,汇聚尖端,
沉重滴落,砸在污垢地面,晕开一小团更深的黑色。我的视线越过他握着凶器的手,
越过沾暗色斑点的工装裤腿,死死钉在他身后的地面上,钉在那团深色轮廓上。
光线角度调整,惨淡光斑落在那团轮廓边缘。一只脚。
一只穿着灰白色、鞋边磨损严重、沾满灰尘的旧帆布鞋的脚!鞋带松垮垂着,
和梦里一模一样!嗡——!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尖锐耳鸣。胃里翻江倒海,
冷汗浸透全身。恐惧像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心脏肺腑喉咙!就是他!就是这里!
地上躺着的人……穿着那双帆布鞋的人……死了?工装裤男人木讷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枯井,穿透黑暗距离,牢牢锁定我的脸。然后,厚实的嘴唇,
极其缓慢地张开。一个沙哑、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像淬冰的毒蛇,钻进耳朵,
带着毛骨悚然的笃定和……诡异的期待:你……终于来了。轰——!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天灵盖上!血液冲向头顶又瞬间冻结!头皮炸开!他想干什么?
他知道我在跟踪?他等我?等我做什么?!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本能!逃!立刻!
我猛地向后一缩,身体想弹开逃离阴影。然而,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一样东西!
不是冰冷的砖墙!是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金属质感!硌在肩胛骨上,生疼!
这感觉……这形状……不可能!一股刺骨、冻结灵魂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瞬间冻僵四肢百骸!我像生锈的机械玩偶,脖子发出咔咔艰涩声响,一寸一寸,
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去。视线,从前方握着滴血扳手的工装裤男人身上移开,
转向自己身侧,转向后背撞到的东西。幽暗光线下,就在藏身的杂物堆阴影里,
紧贴我身后站着的,是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离我如此之近,
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的冰冷寒意。我的目光,
先看到一条同样洗得发白、沾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裤裤腿。然后,是沾泥点的厚底工作靴。
视线艰难向上移动。一只骨节分明、同样沾可疑暗色污迹的手,垂在身体一侧。那只手里,
也握着一件东西。一把长柄扳手。沉重的金属扳手。暗沉光线下,六角形锤头,
同样湿漉漉的,往下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坠落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嗒。嗒。嗒。声音,
和胡同尽头那个男人手中的滴血声,诡异地重合。我的呼吸彻底停止。眼球因惊骇剧烈颤抖,
视野扭曲旋转。脖子像生锈轴承,继续向上转动。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惨淡破碎的光线,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灰败肤色,深陷眼窝,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