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下来。不是水,是裹着初冬寒气的钢针。
每一滴撞上颁奖礼会场厚重的玻璃门,都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门内流淌着香槟色的光晕,门外是我的地狱。
右腿又在嚎叫。那块丑陋的金属板嵌在皮肉下,几根钢钉曾经企图将破碎的骨头重新拼合,此刻像钝锯在骨缝里反复拉扯。
每一次呼吸,肺叶的抽动都能把新的疼痛传送到腿上。
门就在眼前。光滑的玻璃映出我扭曲的倒影:一个湿透的、被雨水黏在额角的头发像海草般贴附,脸色惨白,眼神里却燃着一蓬毒火的疯子。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如同断骨在被强行错位摩擦。会场内温热的空气混合着高级香水、酒精气浪和虚假的笑容,像一道浑浊的浪,狠狠拍在我脸上。奢华的吊顶灯下,巨大的水晶灯悬挂着无数切割完美的棱面,将细碎的光斑投在穿梭交织的人影身上。空气凝固了。流淌的钢琴旋律戛然而断,无数道惊愕的目光像探照灯瞬间锁定我身上。
巨大的红色字体在湿淋淋的硬纸板上流淌,晕开的是雨水和从我掌心伤口渗出的浑浊的血。“楚瑶雇凶断我腿骨!”嘶哑的吼叫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的,“《暗涌》剧本是剽窃!”
纸板沉重如铁。手臂的肌肉在痉挛,酸胀感几乎要麻痹整条臂膀。
穿黑色制服的人影猛扑过来,动作迅猛带着猎食者的精准。膝盖狠狠顶在我的残腿膝弯处,肩膀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锁死,身体失控地向冰冷、沾着雨水的光滑大理石地面砸去。痛楚在瞬间吞噬了所有知觉,世界的色彩变得黑白,只剩下骨头与冰冷瓷砖撞击的闷响在耳边嗡嗡回荡。
剧痛撕裂意识的刹那,一只尖锐冰点精准刺入那片翻滚的地狱。
细长高耸的鞋跟,银亮得毫无温度,如同精巧的手术器械,稳稳地、毫无偏差地碾上了我右腿外侧那处尚未愈合、肿胀翻卷的伤口。粘稠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湿冷的裤管布料。所有的叫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酷刑扼杀在咽喉深处,只能张大嘴无声地喘息,眼球几乎要爆裂。
一份装订整齐的纸,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铁锈般浓烈的血腥气,重重摔在我脸上。锋利的纸页边缘擦过颧骨,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灯光骤然亮起,金翎奖特有的梧桐纹章在纸页顶端熠熠生辉。下方是三个冰冷的大字:结婚协议书。
“想撕碎楚家?”那声音从头顶传来,熟悉到刻骨,却又遥远得像来自深渊冰川。一丝陌生的、近乎戏谑的冷意冻住了每一个音节,“签了它。”
追光灯炽白的光束如同熔化的白银,鬼使神差般掠过她垂落的高叉旗袍开衩处。光线勾勒下,那布料下包裹的肌肤上,一道狰狞的、锯齿状的疤痕赫然盘踞。盘根错节,如同某种丑陋的藤蔓,从记忆的深渊里倏然探出,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它骤然停跳——
三年前,《逆流》片场。刺耳的警报撕裂天空,热浪和火光瞬间吞噬一切。爆炸冲击波袭来前的那零点几秒,我只来得及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呆立在爆破点边缘的女孩猛地推开。
砰!
那声闷响似乎现在才穿透三年的时光,清晰地炸响在我耳畔。那个被我推开的、跌落在安全地带的身影,那个我曾以为在爆炸中消失的身影…顾烟。
是她。
冰冷的金属笔杆被强硬地塞进我颤抖的、沾满雨水和鲜血的右手中。她的左手,那曾被我推离死亡的手,此刻带着不容抗拒的铁腕力量,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牵引着笔尖,硬生生拖向协议配偶栏下方那片空白处。
像烙铁烫在皮肉上,像文书给死囚打上终身标记。笔尖下的每一笔横、竖、折、勾,都如同灼热的铁丝,缓慢地穿过我的皮肉,刻进骨头深处。林晚。我的名字,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在血水和屈辱中死死嵌入了她的名字——顾烟——之侧。
保安的手松开了些。我瘫软在地,急促地抽气,每一次肺叶的翕张都扯得腿伤钻心。那份被我指缝里渗出的血染红的协议,静静躺在浸了血与雨水的大理石地面上。
意识尚未完全回归,手指近乎麻木地翻动纸张,机械地掠过那些冰冷的财产约定条款、责任豁免、权利划分……直至末页。
“乙方顾烟与甲方林晚应尽全力满足顾氏家族传承需求,生育继承人。”印刷字体异常粗黑清晰,如同终审判决。
就在这条款正下方,粘连着一张边缘微微起毛的A4纸复印件。白纸黑字,顶头是本市最顶尖那家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抬头。
下方一行诊断结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钉,敲进我的太阳穴:
姓名:林晚
初步诊断: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伴急性发作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