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穴深嵌民国二十三年清明的雨，是带着棱角的。雨丝斜斜地扎在青石岭的岩壁上，
溅起的水花刚要汇成细流，就被穿堂风卷进更深的石缝。
王老汉的棺材在八个壮汉肩头沉得像块铁，松木板材是开春时特意选的老料，
此刻却在雨水浸泡下渗出淡红的汁液，顺着棺底的缝隙滴进泥里，
洇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血花。"停。"张道士的声音裹在雨里，带着股子陈年艾草的味道。
他站在那块凹进去的石壁前，青布道袍下摆已经湿透，贴在小腿上显出嶙峋的骨头形状。
罗盘在他掌心转得急，铜制的盘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指针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扯着，
死死钉在正南方——那里正是石壁上的凹槽，方方正正，边角齐整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连深浅都恰好容下一副棺材，仿佛是老天爷早年间特意凿好的石匣。王栓柱跪在泥地里，
膝盖陷进半尺深的烂泥。他偷眼瞅着那石槽，看见槽底铺着层细碎的石英砂，
在雨幕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撒了把碎玻璃。张道士正从随身的布包里往外掏黄豆，
黄澄澄的颗粒倒在粗瓷碗里，发出哗啦啦的脆响，每一粒都圆滚滚的，带着新鲜的土腥气。
"二十斤整，多一粒少一粒都破了气数。"道士的山羊胡上挂着水珠，说话时胡子一抖，
水珠就掉进石槽里。他抓着黄豆往槽里撒，豆子落在石英砂上，有的弹了弹，
有的顺着石缝滚进去，"这叫龙门穴，左靠青龙探海，右倚白虎望月，
脉气从岭顶一直通到东海龙宫。你们王家要是担得住这份福泽，
不出三代必出贵人；要是担不住......""道长，担不住会咋样？
"王栓柱的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小闺女，怀里的碎花棉袄已经湿透，孩子冻得直哭，
哭声在山谷里打着转。她的声音发颤，怀里的孩子突然不哭了，小脑袋直往石槽的方向扭。
张道士撒完最后一把黄豆，直起身时腰杆发出"咯吱"一声响，像是老树杈要断了似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往石槽边缘撒了圈朱砂，红得刺眼的粉末遇水就晕开，
在石面上画出道模糊的弧线："尸变作草蔻，皮肉不腐，魂魄不散，昼伏夜出，专馋生肉。
但你爹生前是厚道人，真到了那一步，也未必会害人。""那......那能治不？
"王栓柱的大哥磕了个响头，额头沾着泥，"道长，您得给指条路啊。
"道士从袖里摸出把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镇"字，
递给王栓柱："这是开墓门的钥匙。真出事了，就用黑狗血拌糯米，从墓门灌进去。记住，
必须是纯黑的狗，血得热乎的。"棺材往石槽里推的时候，王栓柱听得清清楚楚，
黄豆在棺底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豆子。
他看见有几粒豆子从石缝里蹦出来，落在脚边的泥地里，不过片刻功夫，竟冒出嫩黄的芽尖，
芽尖上还挂着血丝似的红点。"快封石！"张道士突然提高了嗓门，
手里的桃木剑"唰"地抽出来，对着石槽比划着，"时辰到了，别让阴气泄了！
"八个壮汉抡起锤子，铁钎砸进石缝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当最后一块青石板嵌进凹槽，
雨突然停了，太阳像被人从云里拽出来，直直地照在新封的墓门上。
王栓柱看见石缝里的黄豆芽疯长起来，转眼间就爬满了石板，
绿油油的藤蔓上还开着极小的白花，花蕊里淌着黏糊糊的汁液。
他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突然钻进耳朵："青石岭的石头是活的，会喘气，
会吃人......"第二章 异兆渐显头七年，王家的日子像是被老天爷捧着过。
王栓柱在镇上开的杂货铺，从最初的一间小门面扩成了三间大瓦房，
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摆得满满当当，连县里的货郎都来他这儿进货。
大儿子王建军考上了县里的中学，是镇上第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小女儿王招娣嘴甜，
见人就喊，兜里总揣着糖块，是街坊邻里的心头肉。有人说王家祖坟风水好，
王栓柱每次听见都只是笑笑，手却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把铜钥匙被他用红绳系着，
贴身戴了七年，钥匙柄上的"镇"字都被磨得发亮。每年清明去上坟，
他都要仔细检查墓门的石板，看有没有松动的痕迹，石缝里的黄豆藤倒是长得旺，
一年比一年密，把整个墓门遮得严严实实，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民国三十年的端午，
镇东头的李屠户出事了。那天半夜，他正忙着杀猪，准备天亮赶早市。
月光透过棚子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刚褪了毛的猪身上，白花花的晃眼。
突然听见肉案那边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老鼠在啃骨头。"妈的，又来偷肉！
"李屠户抄起杀猪刀就走过去，他最近总丢肉，还以为是野狗干的。走到肉案前一看，
只见个黑影蹲在地上，正抓着半扇猪肋条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是血。"哪来的贼！
"李屠户举着刀大喝一声。那黑影吓了一跳，抓起肋条就往外跑，速度快得惊人，
光着脚踩在泥地上都没声音。李屠户追了半里地，眼睁睁看着黑影钻进青石岭的乱石堆，
身形一闪就没了影，那方向，正好是王家祖坟的位置。这事传到王栓柱耳朵里时，
他正在给账本盖章。听到"青石岭"三个字，手一抖，朱砂印泥在"收"字上洇出个红团，
像块血痂。当天夜里，他睡得正沉，突然被院墙外的脚步声吵醒——那声音很轻，
"吧嗒、吧嗒"，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布鞋在踱步，一步一步，围着院子转。"当家的，
你听。"媳妇推了推他，声音发颤。王栓柱竖起耳朵，脚步声停在了窗户外，
接着是指甲刮擦窗纸的声音，"沙沙、沙沙"，听得人头皮发麻。他摸起床头的砍刀，
猛地掀开被子，"哐当"一声拉开房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晾着的蓝布衫在风里晃，
墙角的狗窝里，老黄狗缩成一团，尾巴夹得快看不见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王栓柱提着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可刚要回屋，
却看见狗窝前多了块带血丝的骨头，上面还留着清晰的牙印，大得吓人。
第三章 夜访肉铺秋收后的月亮亮得晃眼，把镇上的石板路照得发白。
王栓柱蹲在杂货铺的柜台后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可心思总定不下来。
李屠户丢肉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看见个长头发的黑影在坟地附近转悠，
还有人说半夜听见青石岭传来哭声，像个老头在哭。"咚、咚、咚。"门板被轻轻敲响，
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毛，不像是买东西的架势。王栓柱握着算盘的手紧了紧，
清了清嗓子："谁啊？铺子关门了。"门外传来个声音，黏糊糊的，
像是被水泡了很久："买肉。"王栓柱的心猛地一跳。
这声音......像极了他爹生前的嗓音，只是更沙哑，更沉闷。他捏着算盘站起来，
指节都泛白了，撩起门帘的手止不住地抖。月光下，门口站着个黑影，瘦得像根柴禾，
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那是他爹生前常穿的那件。头发乱得像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下巴上沾着黑泥。王栓柱盯着他的手，指甲又黑又长，缝里全是泥垢，指节肿得发亮，
像是很久没活动过。"要......要多少？"王栓柱的声音发颤，
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想看清那头发后面的模样。"二斤，带血的。"黑影的声音没起伏，
听不出情绪。王栓柱转身去肉架上割肉，背对着黑影的那一刻，
后背的冷汗已经把里衣湿透了。他手忙脚乱地割下二斤五花肉，称的时候发现秤砣总往上涨，
像是有股子力气在往下拽。"两、两千块法币。"他把肉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
冰凉刺骨，像是摸到了块冰。黑影接过肉，转身要走。就在这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正好照在他脸上。王栓柱看得清清楚楚——那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白泛着青，
嘴角挂着暗红的血丝，颧骨高高凸起，正是他爹王老汉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直勾勾的，
没有一点神采，像是两口枯井。"爹？"王栓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