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们家的天，塌了两次。第一次，是欣喜若狂的幻觉，
像中了五百万的彩票。第二次，是坠入冰窟的现实，比我预想的最坏结果，还要坏上十倍。
而这两次崩塌之间，埋着一个我们家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一个关于爱、期望与扼杀的真相。
这个真相，差点毁了我的女儿。也差点，毁了我。1 风暴前夜六月二十三号，
距离出分还有两天。县城的天气闷得像个蒸笼，一丝风都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的心，
比这天还闷，像塞了一团蘸了水的棉花，堵得慌。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手里死死攥着那本花里胡哨的“启航复读学校”宣传册。册子上那个烫金的“启”字，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脑子里翻来覆去，
全是女儿晚晴那张倔得像头小牛的脸。还有她估完分后，
那副无所谓又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德行。分。这个数字像个魔咒，
这两天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三百二，三百二……我都能拿这数去买彩票了。“老公，
你真拿定主意了？”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妻子陈霜的脑袋探了进来。
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小心翼翼地挪到我桌边，那动作轻得，
像是怕惊扰了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如今盛满了化不开的疲惫和忧心。岁月的刻刀，
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还能有啥法子？”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喷出去了一些，但又好像没完全喷干净。“三百二，
连个好点的专科都够呛能进去，你让她咋整？”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晚晴这丫头，打小就不爱往书本上凑，咱们能想的辙都使遍了。”“家教请了三任，
补习班报得比她吃的饭都多，钱花得像流水，结果呢？水过地皮湿，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陈霜在我对面那张旧沙发上坐下，屁股刚挨着垫子，就陷下去一小块。
她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幅被打乱的拼图，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可我昨天跟晚晴唠了唠，
她那意思，是真不想再念了。”“她说，想出去找个活儿干，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打工？
”我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自己都吓了一跳，感觉书架上的灰尘都跟着震了震。
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愤怒的火气，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一个十八岁的女娃子，
高中毕业证都悬，她能干个啥正经工作？”“是去饭店给人端盘子，还是去大街上扫马路？
”“她说……她说可以去商场当导购，或者去咖啡店当服务员……”陈霜的声音细若蚊蝇，
还带着点儿颤，像是怕我这桶火药随时被点着，又像是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来没啥底气。
我“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
我在这个不到十平米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焦虑和烦躁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快要窒息。我，周延川，
好歹也是县城里小有名气的会计师，人送外号“周算盘”，意思是精明。我这辈子，
啥都算得清清楚楚，唯独没算到，我自己的亲闺女，会落到这步田地。她的未来，
就像窗外那灰蒙蒙的天，一片迷雾，啥也瞅不见。从小到大，我和陈霜对晚晴的期望，
就像我们给她取的名字一样——“晓看天色，晴空万里”。我们盼着她能考上个好大学，
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坐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喝喝咖啡，
过上我们这一代人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可现实呢？现实就像一记抡圆了的耳光，不偏不倚，
狠狠地扇在我们俩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晚晴这孩子，从初中开始，
成绩就跟王小二过年似的，一年不如一年。在班里，她的排名永远在后半段晃悠，像个幽灵，
从来没飘进过前二十的领地。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那感觉，就好像在说：“周先生，节哀顺变。”我们不是没努力过。我们请过最贵的家教，
报过最火的补习班，甚至还动过心思，想把她送去一年学费顶我半年工资的私立学校。
可结果呢？屁用没有。那感觉，就像往撒哈拉沙漠里泼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也许……也许是咱们的教育方式，从根上就出了问题。”我猛地停下脚步，
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旧相框上。相框里，是晚晴五六岁时的模样，扎着两个羊角辫，
笑得没心没肺。我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你瞅瞅她小时候，多机灵。
三岁就能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六岁就会做两位数的加减法，
街坊邻居哪个不夸她是小神童？”陈霜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眼神里闪过一丝遥远的回忆。“那都是老黄历了，提那干啥。”“现在的晚晴，
你让她把《三字经》再背一遍，她能给你背出个‘人之初，性本善，不交作业是好汉’来。
”“别说学习了，她自个儿那屋，乱得跟遭了贼似的，让她收拾一遍，比请尊佛都难。
衣服袜子扔一地，吃完的泡面碗能在桌上长出蘑菇来。”我知道，陈霜说的都是大实话。
晚晴这孩子，确实让人头疼得脑仁疼。学习一塌糊涂，生活习惯也是一塌糊涂。高二那年，
她因为早恋，被班主任一个电话叫到学校，我跟陈霜俩人跟孙子似的听了半天训。
高三下半学期，她更是三天两头迟到，偶尔还明目张胆地旷课，老师都快把她当空气了。
“但咱们不能放弃她！”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斩钉截铁，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也像是在给这个家打气。“她是咱的亲闺女，是咱的心头肉！再难，也得拉她一把，
给她一个翻盘的机会！”陈霜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了。
“那……那复读的钱咋办？”她眼里全是愁云。“我打听了，启航那种好点的复读学校，
一年光学费就得三四万，再加上吃喝拉撒，一年下来，没个五六万打不住。
”“这对咱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五六万。这笔钱，
对我们这种县城里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确实像一座山，压得人心口发闷。
但为了晚晴的未来，别说五六万，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认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人生，
还没开始，就走进了死胡同。“钱的事你甭管。”我走过去，握住陈霜那双有些粗糙的手，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最近多接几个私活儿，实在不行，
就把咱家那辆开了五年的破车卖了。”“晚晴是咱唯一的娃，
咱不能看着她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爸，妈，你俩在楼下嘀咕啥呢？”是晚晴。
我和陈霜像两个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学生，对视了一眼，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紧接着，拖鞋“趿拉趿拉”的声音由远及近。晚晴推门进来了。
她穿着一套皱巴巴的宽松运动服，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几道枕头印子。“我们在说你复读的事。”我决定开门见山，
不想再绕弯子。我的语气很严肃，我想让她明白，这不是在跟她商量，
而是在通知她一个既定事实。“晚晴，三百二十分是个啥概念，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晚晴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
她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痛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爸，我说过了，我不想复读。”她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倔强。
像一堵看不见的墙，瞬间横亘在我们父女之间。“那你想干啥？”我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了，
语气也严厉起来。“真要去打工？一个没学历没技术的黄毛丫头，你能有啥出路？
”“是顶着大太阳去送外卖，还是在后厨洗盘子洗到手脱皮？”晚晴猛地抬起头，咬着嘴唇，
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反抗和委屈的光芒。“至少我能养活自己！
”“至少我不用再花你们的钱，不用再看你们天天为我的成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操心？”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震得书架上的旧书都瑟瑟发抖。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你以为我们愿意天天为你这点破事操碎了心？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书房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陈霜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像个消防员，试图扑灭这场家庭战火。
她把晓t晴拉到沙发上坐下，声音温柔得像在哄一个三岁的孩子。“晚晴啊，你坐下，
咱们有话好好说，别跟你爸这么顶着干。”晚晴虽然坐下了，但双手抱在胸前，
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抗拒气息。像一只受了惊吓，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晚晴，
你得明白，复读，是爸妈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陈霜耐心地开导她，
像在拆解一个复杂的炸弹。“你就踏踏实实地再学一年，把基础打牢了，
明年争取考个像样的大学，这辈子不就稳当了吗？”“可我不喜欢读书啊！
”晚晴的声音不大，但态度异常坚决，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木板上。“从小到大，
我一看见那些课本就头疼。你们逼我复读，就跟把我关进一个没有窗户的笼子里一样，
只会让我更痛苦！”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我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是最低级的做法，只会把她推得更远。作为父亲，
我当然希望晚晴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但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成年人，
我更清楚，一张大学文凭，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张纸。
那是一块敲门砖，一张入场券，是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相对平坦的道路。“晚晴，
你现在还小，你不懂学历对一个人这辈子有多重要。”我挪到她身边，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个专制的父亲，而更像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没有这张文凭，你未来的路会窄得超乎你的想象。你想找份体面的工作，
连投简历的资格都没有，人家HR看都不会看一眼。”“那又怎么样？”晚晴抬起头，
眼神里带着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坚定，像一团被压抑了很久，突然蹿起来的火苗。“爸，
你知道吗？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你们给我画好的那个框框里。
”“什么打算？”陈霜好奇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像在漆黑的夜里，
看到了一点萤火虫的光。晚晴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
“我想……我想去学短视频剪辑，我想做自媒体博主。”“现在网络这么发达，
好多人靠拍视频都发财了。那些旅游博主，美妆博主，还有做美食的，听说一年能挣上百万！
”我和陈霜面面相觑。我俩的表情，估计就跟在菜市场看见猪开口说话了差不多。
做自媒体博主？这玩意儿听起来，比考上清华北大还要遥远，还要不着边际。“晚晴，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努力维持着自己“慈父”的形象，但语气里的无奈已经藏不住了。
“你以为做博主是那么简单的事？你在网上看到的那些成功的，
哪个不是熬了好几年才熬出头的？人家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踩了多少坑，你知道吗？
”“那我就从头开始学！”晚晴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像个准备冲锋陷阵的小战士。“爸！你总是用你的想法来要求我，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
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走独木桥的料，也许我天生就适合走别的路呢？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是啊。
从晚晴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我确实一直在用我自己的标准，我的人生经验，去规划她的人生。
考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嫁个好人家，过安稳体面的日子。这就是我心中“成功”的模板。
可我，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问一句：“晚晴，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喜欢什么？”“晚晴，做博主这条路太虚无缥缈了，风险太大了。
”陈霜的担忧写满了整张脸，像一个母亲在为即将远航的孩子操碎了心。
“万一……万一失败了呢？你到时候没学历，没工作，年纪也大了，日子可怎么过啊？
”“那复读就一定能成功吗？”晚晴立刻反问，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不甘，
像是积攒了十八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妈！我的成绩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我就是再复读一年，也不一定能考上什么好大学，说不定还是白白浪费一年的时间和金钱！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一时竟无言以对。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密密麻麻地疼。确实。以晚晴那三百二十分的基础，就算再学一年，能提高多少分，
谁也说不准。也许，真的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作为父母，我们总有一种执念。
总想为孩子多争取一点点可能，多铺一条后路，哪怕那希望，渺茫得像海市蜃楼。
“不管怎么样，复读的事，就这么定了。”我下了最后通牒，语气不容置疑，
斩断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晚晴，这件事，没得商量。明天，我就去启航给你办手续交钱。
”晚晴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像是在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转过身，朝楼上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
像脚上拖着无形的镣铐。她的背影，写满了无声的抗拒。“我不会配合的。
”她在楼梯口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十二月的冰。“就算你们把我绑到学校去，
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学。”“砰！”她房间的门被重重地甩上。那声巨响，像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口上。我和陈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那盏老旧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空气里，
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暴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作为父母，我们都想给孩子最好的。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对她最好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2 一张被调换的答题卡第二天，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启航复读学校。开车去县城的路上，
我的心情比车窗外灰蒙蒙的天还要沉。启航的校长李主任是我的老同学，
一个地中海发型锃光瓦亮的中年男人。听完我介绍晚晴的情况，他那两条本来就稀疏的眉毛，
拧成了一个“川”字。“老周啊，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他抿了一口浓茶，
表情像是在看一盘难解的棋局。“三百二这个基础，想在一年内突飞猛进，
考个本科……说实话，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我苦笑着点了点头，感觉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我知道不容易，但总得让她试试，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废了。”“那行吧。
”李主任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松了口。“学费我给你打个八五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要是孩子自己不愿意配合，我们老师就是神仙，也掰不过来。强扭的瓜，它不甜啊。
”我签下合同，刷卡交了定金。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我心里那块石头，非但没有落地，
反而更沉了。回到家，陈霜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看见我，她赶紧擦了擦手，
迎上来问：“学校那边都妥了？”“妥了，九月一号开学。”我在餐桌旁坐下，
疲惫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了，晚晴呢？”“还在楼上锁着门呢。”陈霜皱着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