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漫天那日,我坐在雕花镜前,冷眼看着喜娘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往我发髻里插。
镜面蒙着层水汽,映出我脸上程式化的笑意,像戏台上演到一半的傀儡,
连眉梢那点弧度都按谱子画得丝毫不差。“沈姑娘,哦不,谢夫人了,
”喜娘笑得见牙不见眼,簪子却几乎要戳进我头皮,“您这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
谢大人年轻有为,圣上亲指的婚事,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呢。”我抬手攥住她手腕,
力道让喜娘“哎哟”一声。指尖触到凤钗冰凉的鎏金,我慢悠悠拔下来,
对着镜面比量:“荣华富贵?怕不是替沈家换个囚笼。”喜娘脸色煞白:“夫人慎言!
谢大人在门外候着呢!”话音未落,朱门被人推开。谢寻一身玄色喜袍站在门口,
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比画像上更英挺,只是那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湖,
扫过我手里的凤钗时,声音没半点温度:“沈氏,这是圣上赐的婚。
”我把凤钗往妆奁里一丢,“咔嗒”一声锁上:“谢大人放心,圣旨我不敢违。
只是这凤钗太沉,压得我头疼,怕是戴不惯。”他迈步进来,玄色袍角扫过地面,
带起松木香混着酒气。他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眼底泛着红血丝,
像是刚应付完一场硬仗:“戴不惯也要戴。你是谢家主母,该有的体面不能少。”“体面?
”我忽然笑出声,转身看他,“谢大人娶我,不就是为了给三个孩子找个继母,
给谢家撑个门面?我守好本分便是,戴不戴凤钗,有什么打紧?”他眉峰骤然蹙起,
伸手就要来捏我下巴,却被我偏头躲开。我退到妆奁边,
指尖敲着锁头:“谢大人若是想立规矩,不如先想明白——我沈绾不是任人摆布的泥娃娃。
你我各司其职,相安无事最好。若是非要逼着我学旁人讨好你……”我抬眼撞进他眼底,
一字一句:“这凤钗,说不定哪天就会斜插在发髻上,给谢府惹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谢寻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沉沉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冷笑:“你倒比传闻中胆大。
”“被逼到这份上,胆小也没用。”我掀开盖头丢到椅上,自顾自倒了杯合卺酒,
“谢大人若是怕我惹事,往后少管我的事便是。内宅我会打理,孩子我会教养,
只是别指望我给你摆温顺恭良的样子。”他盯着我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终是转身往外走:“但愿你说到做到。”门被带上时,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才松了口气。
指尖抚过妆奁上的铜锁,里面的凤钗硌得掌心生疼。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这凤钗斜不斜,往后还说不定呢。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
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阿绾,谢家势大,只有你嫁过去,
沈家上下三百口才能活命......"他咳着血,把"圣旨"两个字说得重如千钧。
我应了。应下给那个传闻中冷戾寡情的谢寻做续弦,给她早逝的原配当替身,
给三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当继母。可应下,不代表我会认命。花轿落地时,鞭炮炸得震天响,
我却觉得像送葬的锣鼓。被人扶着跨火盆时,我故意慢了半步,裙摆扫过火星,烫出个焦洞。
身后传来抽气声,我却勾了勾唇角——谢寻,你的新夫人,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拜堂时,
身边的男人一身玄色喜袍,身姿挺拔如松,却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我与他交拜,
额头相撞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他齿间溢出的冷笑。红盖头落下前,我瞥见他眼底的轻蔑,
像在看一件麻烦的物件。洞房里红烛高烧,映得满墙囍字狰狞。我扯下盖头,
抓起桌上的合卺酒一饮而尽。烈酒呛得我喉咙冒烟,眼泪却死死憋在眼眶里——沈绾,
哭就输了。谢寻进来时,带着一身酒气和更重的寒意。他解了朝服,
月白锦袍松垮地挂在身上,领口敞开,露出冷白的肌肤。他生得极好,眉峰如刀削,
眼尾微微上挑,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落在我身上时,像在打量一件刚入库的摆设。
"沈氏,"他开口,声音比殿外的寒风还冷,"嫁入谢家,当守的规矩该懂。安分守己,
管好内宅,别给我惹麻烦。"我正把玩着那支凤钗,闻言抬眸,笑得张扬:"大人说笑了。
我沈绾从小野惯了,规矩这东西,怕是学不会。"谢寻的眉峰骤然拧紧,
眼底翻涌着戾气:"你父亲没教过你,什么是妇道?""我父亲教我,人要为自己活。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气势压人,
可我偏要挺直脊背,"谢大人,你我皆是奉旨成婚,谁也别想拿捏谁。你若肯好好过,
我便替你管着这后院,教养孩子,尽我本分。"我的指尖划过他敞开的领口,
感受着他瞬间绷紧的肌肉,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肯......""你想怎样?
"他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疼得冷汗直冒,却笑得更野:"左不过去父留子罢了。这谢家主母的位置我坐着,
你的俸禄我花着,将来生个孩子......""放肆!"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桌角上,后腰传来一阵钝痛。他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沈绾,
别挑战我的底线。""我的底线,早就被你们这些权贵踩碎了。"我扶着桌子站稳,
后腰的疼让我眼前发黑,可语气却越发放肆,"谢大人,你我各取所需。
你要个符合圣意的续弦,我要沈家活命。至于别的......"我瞥了眼他紧攥的拳头,
"不必强求。"他死死盯着我,胸腔剧烈起伏,最终却转身摔门而去。门"砰"地撞上,
震得烛火乱颤。我滑坐在地上,后腰的疼混着手腕的淤青,
终于让眼泪掉了下来——可那眼泪里,更多的是不甘,不是委屈。第二日去正厅见孩子,
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齐刷刷跪在地上。八岁的谢明梗着脖子,
眼里满是敌意;六岁的谢安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三岁的谢宁吓得直往二哥身后缩,
小肩膀抖个不停。管事嬷嬷站在一旁,三角眼精光四射:"夫人,这是大爷、二爷、三爷。
往后他们的衣食住行、启蒙读书,都得由您操心。"她特意加重"操心"二字,
像是在提醒我别忘了本分。我没叫他们起来,反倒蹲下身,
直视着谢明的眼睛:"你娘不在了,我来了。你若认我,
我便护着你们;若不认......"我笑了笑,"也得叫我一声母亲。""我不!
"谢明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溅了我一裙角,"你是坏人!
是你抢了我娘的位置!"滚烫的茶水渗进裙摆,烫得我皮肤发疼。我没动怒,
反倒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被他狠狠甩开。"我不是你娘,也抢不了她的位置。"我站起身,
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但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是这谢家的主母。你若安分,
我便给你们找最好的先生,做最软的点心;你若闹事......"我看了眼嬷嬷,
"家法伺候,我绝不拦着。"谢明被我的话镇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谢安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弟弟的衣角,谢宁怯生生地抬眼望来,眸中对我添了几分好奇。
往后的日子,我把"不安分"发挥到了极致。晨起我不再去佛堂抄那枯燥经文。
我拉着谢宁去后院掘蚯蚓,看他小手捏着软乎乎的虫儿,
眼里盛着细碎的欢喜;饭时也不必孩子们死守着食不言的规矩,
我拣些市井里的趣闻讲给孩子们听,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饭粒溅在桌布上也不管;孩子们性格上越来越像开朗了。我穿衣更不困在素色里,
我偏要选水红、杏黄的衣裳,往镜前一站,活脱脱像枝头上刚绽的花,艳得晃眼。
嬷嬷日日在我耳边絮叨“规矩”,我只当是檐下的风,听过便散。她转头去谢寻跟前告状,
我索性当着他的面,把谢宁抱上膝头,拈了块桂花糕喂到他嘴边,
笑意浅浅地对谢寻说:“大人案牍劳形,哪有闲心管这些琐碎?孩子们乐得自在,
才是正经事。”谢寻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却没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