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的夜色总是带着一种颓靡的甜香，丝竹管弦交织着莺声燕语，在这皇城根下的销金窟里流淌，粉饰着末世最后的太平。楼外人声鼎沸，灯火如昼；楼内，暖阁深处，一炉沉香袅袅。
“铮——”
最后一抹清泠的琴音在指尖戛然而止。余韵在暖阁中久久徘徊，压过了一室的调笑喧嚣。座上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连同引荐的管事，都一时怔然，仿佛被那琴音摄去了魂魄片刻。
抚琴的女子，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襦裙，与周遭的奢靡浮华格格不入。面上覆着薄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如深秋古潭，映着烛火的光，却点不亮深处的幽寒。她素手轻拢琵琶，低眉垂目，声音清澈无波：“此曲名《烬余》，请公子品评。”
她的身份，是长乐坊新晋的头牌琴伎——玉泠音。一双手，一副嗓子，一张薄纱，便是她行走的利器。无人知晓“玉泠音”只是覆盖在废墟上的一层薄雪，掩埋的是曾经尊荣煊赫如今已化为尘埃的名字——萧玉鸾。镇国公府的嫡长千金，七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谋逆大案祭坛上，最无辜也最惨烈的牺牲品之一。全府上下，除她侥幸为忠仆所救，其他人尸骨无存。
定王世子楚临渊，就坐在距离琴案最近的那张紫檀嵌螺钿圈椅里。烛光映照着他线条优越的侧脸，一身天青色的云锦常服，低调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他端着一杯薄酒，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锁在那个抚琴的女子身上，眼神深邃，辨不出情绪。
她方才的琴音，初时如静水流深，温婉平和；中段陡然转入激昂、悲愤，琴弦似有裂帛之声，声声啼血；末了，又归于一种近乎虚无的沉静，却比那裂帛之声还要令人心头发凉，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都沉入了冰冷的死寂。
这不是一个寻常乐伎该有的琴音。那骨子里的悲怆与不甘，如同从深渊中挖出的寒冰，裹挟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
“好一曲《烬余》。” 楚临渊轻轻放下酒杯，声音低沉悦耳，打破了空气中的凝滞。“听泠音姑娘之琴，如观沧海沉浮，感天地肃杀。只是不知……这燃尽的‘余’，究竟是劫后的生机，还是…永不超生的诅咒？”
他目光锐利，穿透薄纱，似乎想将那平静眸海下的惊涛看个分明。
玉泠音心中一震，指尖微凉。他听出来了？还是…试探？七年的磨砺早已让她心如铁石，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微微欠身：“世子殿下雅量，泠音粗鄙，不过是些伤春悲秋的俗调罢了，当不起‘生机’‘诅咒’这般深意。余烬随风，不过命之所归。”
“命之所归？” 楚临渊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指尖在杯沿划过，眼神深如寒潭。“有趣。” 七年前那个鲜艳明媚、如同初生小凤凰般骄傲的小玉鸾，如今竟在这等地方用如此冰冷的语调说着“命之所归”？天意弄人，何其残忍！那个雨夜，她满身血污、眼神里焚烧着地狱之火的绝望模样，与眼前这覆着薄纱、清冷如冰的玉泠音重叠在一起。是她！楚临渊心底那沉寂已久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滚烫滚烫的石头，既烫又痛。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认出了琴音里藏不住的、淬了血的恨！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面上仍是世家公子的温淡从容：“姑娘琴技已臻至化境，何必妄自菲薄？不知姑娘可愿为我单独奏上一曲？不拘什么曲目，自在心音即可。” 他需要一个近距离确认的机会，一个足以撩开那层薄纱的机会。
管事是个有眼色的，立刻赔笑道：“泠音姑娘，世子殿下垂青，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快快谢恩！” 他使了个眼色。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远离。玉鸾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第一步，就这么来了吗？踏入定王府势力核心的第一步。她抬眼，正对上楚临渊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隔着薄纱，那目光仿佛能灼伤人。“世子殿下抬爱，泠音不敢辞。”
管事识趣地引着其他客人告退，暖阁内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沉香的味道更加浓郁，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楚临渊起身，缓步走向琴案。
他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压迫感无端袭来。玉鸾垂眸，指尖落在熟悉的弦上，拨弄出一串悠扬却带着防备的音符。他离得这般近了，那股冷冽的、属于顶级权势熏染出来的独特气息笼罩过来。
“泠音？” 楚临渊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砸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或者说…我该叫你——玉鸾？”
“铮——”
玉鸾泠音的指尖狠狠压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尖锐的长鸣！心，像是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极速褪去，冰冷一片。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玉鸾猛地抬头，薄纱后的眼眸瞬间如同淬了毒的冰棱，锐利、冰冷，带着几乎能划破空气的恨意直刺向楚临渊。七年积累的仇怨在这称呼被点破的刹那几乎要破闸而出，将她理智的堤坝彻底冲垮。那锐利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匕首，骤然刺向楚临渊。
暖阁内空气凝滞，沉香的气息也变得黏稠沉重。那一瞬间，楚临渊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是纯粹的、刻骨铭心的恨。为萧家，为所有死去的亲人。他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闷痛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