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急诊深秋的雨,敲打着便利店巨大的玻璃幕墙,留下蜿蜒的湿痕。
柳梅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廉价暖气的浊流裹挟着关东煮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她裹紧了单薄的米色风衣,指尖残留着消毒水冰冷的气息。
那是属于市儿童医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烙印。
值班台后年轻店员的脸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
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损的、近乎天真的明亮。让柳梅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仿佛自己体内的某个部分早已被这种明亮遗忘。“一份关东煮,萝卜、海带结……嗯,
再来一串鱼丸。”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干涩。店员热情地应着,
掀开保温锅盖,浓郁的蒸汽瞬间模糊了柳梅的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
视野里只余一片朦胧的光晕和店员模糊晃动的身影。食物递到手中,
纸杯传来一点微薄的暖意。她找了个靠窗的高脚凳坐下,
窗外是湿漉漉的霓虹和匆匆掠过的车灯尾光。她机械地咬了一口鱼丸,
淀粉和冷冻鱼糜混合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如同嚼蜡。她只是需要一点东西填进胃里,
堵住那里面空荡荡的回响。口腔里残留着晚餐匆忙吞咽的冷盒饭味道,还有更深处,
一种无法命名的麻木。这麻木像一层厚厚的茧,裹住了味蕾,也裹住了心。“柳医生!急诊!
”护士小刘略带喘息的声音穿透了深夜走廊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柳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手里的关东煮纸杯被仓促地搁在窗台上。
几滴浑浊的汤汁溅了出来,迅速在冰冷的玻璃表面凝结。她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米色风衣的下摆扬起又落下。
小刘急促的语速和内容在她耳边迅速组合成清晰的画面:三岁男孩,误吞纽扣电池,
异物卡在食管中段,时间就是一切。急诊抢救室的灯光亮得刺眼。
与便利店里那种昏黄截然不同,是一种毫无温度的、手术刀般的惨白。
孩子的哭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小脸因为恐惧和窒息憋得青紫。年轻的母亲瘫软在角落,
眼神空洞,脸上糊满了泪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柳梅迅速戴上手套,
冰凉的乳胶触感让她瞬间剥离了所有杂念。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准备喉镜,吸引器,
联系手术室待命!”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镇静,静脉推注,快!
”视野被局限在喉镜冷硬的光束里。
那枚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纽扣电池像一个残酷的玩笑,卡在孩子柔嫩的生命通道上。
她屏住呼吸,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镊子探入,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孩子脆弱的身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无菌衣的领口,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终于,
那枚小小的、带来巨大恐慌的金属圆片被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落在托盘上,
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几乎同时,孩子猛烈的呛咳声响起,
紧接着是氧气重新涌入肺腑的、贪婪的喘息。青紫色迅速从那张小脸上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潮红。柳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好了,没事了。”她摘下喉镜,
声音带着手术后的喑哑。是对孩子母亲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年轻的母亲扑到床边,
泣不成声,紧紧抓住柳梅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剧烈地颤抖。
“柳医生……谢谢……谢谢您……”她语无伦次。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
掏出一块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变形、锡纸边缘微微融化的巧克力,硬是塞进柳梅的手心。
“孩子他爸……买的……说给医生……”她哽咽着,眼神里充满了最朴素的感激。
柳梅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块变得软塌塌的巧克力。锡纸温热,黏腻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记得这种廉价的代可可脂甜腻得发齁的味道。那一刻,她心里没有一丝被感谢的暖意,
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一场与死神惊险的拉锯之后,作为战利品的,
竟是这样一块融化得不成样子的廉价甜腻?她甚至没有力气扯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将那块黏糊糊的巧克力随意地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深处。
口袋里的关东煮签子尖利地戳了她一下,提醒着她那份被中断的、索然无味的“晚餐”。
口袋里的巧克力,像一块沉甸甸又毫无价值的石头。
它那廉价甜腻的气味仿佛透过布料顽固地钻出来,混杂着消毒水和残留的关东煮味道,
萦绕在她周围,挥之不去。2 麻木的循环柳梅靠在值班室冰凉的墙壁上,窗外,
城市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里固执地亮着,像无数双不肯合上的疲惫眼睛。她拿出手机,
屏幕幽光照亮她眼底浓重的青黑。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朋友圈。
夜加班配文“奋斗的咖啡最香”、健身房挥汗如雨的自拍……每一张笑脸都像被精心修饰过,
隔着屏幕传递出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虚幻的满足感。柳梅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弧度,
里面盛满了冰冷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疏离。幸福?这些浮光掠影的瞬间,
就是现代人赖以呼吸的氧气吗?她关掉手机,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她模糊而憔悴的倒影。
她想起白天在门诊,一个因为反复腹痛来就诊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依偎在妈妈怀里。
柳梅例行询问检查后,判断是普通的肠系膜淋巴结炎,开了些药。临走时,
小女孩忽然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她面前。小手摊开,
掌心躺着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亮晶晶的水果糖。“医生阿姨,不痛了给你糖吃!
”孩子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鸣。柳梅当时只是公式化地摸摸她的头,说了句“乖”。
那颗糖被她顺手放在了堆满病历的桌角,很快被遗忘在文件的海洋里。此刻,
那个小女孩明亮纯粹的眼神和那颗被遗忘的糖,在值班室的寂静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孩子给予的,似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的馈赠,像一颗小小的太阳。而她,
却连伸手接住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日子在查房、门诊、手术、病历的循环中无声滑过,
像一张磨损了的旧唱片,反复播放着单调的旋律。窗外的梧桐树叶终于落尽,
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固执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柳梅的麻木感日益深重,
像一层不断加厚的冰壳。睡眠成了奢侈品。即使偶尔被疲惫拖入短暂的昏沉,
梦里也充斥着监护仪的尖叫、家属绝望的眼神和手术刀冰冷的反光。深夜惊醒,口干舌燥。
她习惯性地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书房门口时,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柜最顶层。那里,
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儿童发展心理学》静静地立着,
书脊上的烫金字在黑暗中早已黯淡无光。那是她读研时的教材,
曾被她视为理解孩子心灵世界的钥匙。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只是端起水杯,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没有带来丝毫滋润的感觉,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冰落进了胃里。
3 糖果的温暖一个阴冷的周三下午,柳梅被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主任递给她一份病历:“柳梅,血液科新转来一个病人,叫苏小满,七岁,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前期化疗效果不太理想。你心思细,接下来由你主要负责吧。
”苏小满。柳梅默念着这个名字。翻开那叠厚厚的病历。
次次令人揪心的血常规报告……冰冷的文字和数据勾勒出一个幼小生命正在经历的残酷风暴。
推开血液科病房的门。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烈一些,
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疾病本身的沉重气息。柳梅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靠窗的那张小床。
一个瘦小的女孩坐在床上。头上戴着一顶略显宽大的、毛茸茸的黄色毛线帽。
帽檐下露出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像沉静的湖泊。她的脸色是长期疾病带来的苍白,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旧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铁皮糖果盒。“小满,这是柳医生,
以后柳医生会经常来看你。”护士轻声介绍。苏小满抬起头,目光落在柳梅脸上。
没有普通孩子对医生的畏惧或疏离,反而像打量一个认识很久的人。然后,她咧开嘴笑了。
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皮糖果盒的盖子。
里面躺着几颗色彩缤纷的水果硬糖。玻璃纸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的小手在里面认真地挑选着。最后捏出一颗包裹着亮橙色玻璃纸的糖,
郑重其事地伸向柳梅。“医生姐姐,”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久病后的虚弱,
但语调是上扬的、轻快的,“请你吃糖!”柳梅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给予,
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向她冰封的麻木。那颗躺在小满掌心的小小糖果,
像一颗微型炸弹,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投下,激起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糖果玻璃纸上的倒影。
一张写满倦怠、被职业铠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脸。这孩子的眼睛太亮了,
亮得让她几乎无法直视。里面没有丝毫对病痛的恐惧或对未来的忧虑。
只有此刻递出糖果时那份简单的、毫无保留的善意。她迟疑了仅仅半秒。
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柔软从心底最坚硬的角落悄然渗出。她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小满微凉的小手。然后轻轻接过了那颗温热的、带着孩子体温的橙子糖。
玻璃纸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谢谢小满。”柳梅的声音放得很轻,
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和。她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橙色的糖果放进嘴里。
瞬间,一股廉价却鲜明无比的甜味在舌尖爆开,强势地驱散了口腔里经年不散的消毒水苦涩。
那甜味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像一道电流,顺着喉咙直抵心脏,
带来一阵陌生的、轻微的悸动。不是愉悦,不是感动。更像是一块沉睡多年的冻土,
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击中,表层开始出现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小满看着柳梅吃下糖,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似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使命。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姐姐坐!吃了我的糖,痛痛就飞走啦!
”她指了指自己扎着留置针的手背,仿佛那颗糖真的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
柳梅依言在她床边坐下。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在小满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也照亮了她怀中糖果盒里那些色彩斑斓的小小宝藏。柳梅的目光落在那些糖果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铁皮盒子里,像被珍藏起来的、色彩斑斓的微小星辰。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盒子本身,或许就是小满在病痛和漫长治疗中,
为自己建造的一座小小的、抵御恐惧的堡垒。一座只存放甜蜜和希望的“幸福博物馆”。
“小满,”柳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为什么喜欢请人吃糖?
”小满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毛线帽的绒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因为糖是甜的呀!
”她的答案简单得像清晨的露珠。“吃到甜的东西,心里就亮亮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