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青石板路染成暗红色。陆子安紧了紧背上的竹篓,
望着远处隐在暮色中的宅邸轮廓,喉结微微滚动。那宅子飞檐翘角,
门楣上鎏金匾额早已斑驳,却仍能辨出"沈园"二字。"公子可是要借宿?"幽香忽至。
陆子安猛地转身,见一红衣女子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裙裾在晚风里翻卷如血浪,
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残照中明明灭灭。女子眉目如画,眼尾却泛着不自然的嫣红。
"小生途经此地......"陆子安后退半步,竹篓撞在石狮子上发出闷响。
他忽然注意到女子赤着双足,脚踝缠着串银铃,却寂静无声。女子掩唇轻笑,
广袖滑落露出半截白玉似的手臂:"寒舍简陋,公子若不嫌弃......"话音未落,
朱漆大门吱呀洞开,阴风裹着霉味扑面而来。廊下灯笼次第亮起,却是幽幽的青色。
正厅里烛火摇曳,陆子安盯着面前茶盏。茶汤猩红,浮着几片枯叶。"这是西域来的红雪茶。
"女子执壶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却涂着蔻丹,"公子尝尝?"窗外传来细碎响动。
陆子安余光瞥见雕花窗棂外闪过几道黑影,似人非人,四肢扭曲如蜘蛛。他端茶的手一颤,
几点红渍溅在袖口,竟如血迹般洇开。"奴家闺名红绡。"女子忽然贴近,
冰凉的手指抚上他脖颈,"公子可知,这宅子五十年没来过活人了?"她吐气如兰,
唇间却隐隐露出尖牙。陆子安猛地站起,袖中黄符无风自动。铜钱剑尚未出鞘,
四周梁柱突然渗出黑血,地面翻涌出无数白骨手爪。红绡笑声凄厉,
红衣暴涨如血幕:"好个俊俏的道士!你师父没教过你,沈家的怨气是超度不了的么?
"剑光乍起,斩断一缕红纱。陆子安咬破舌尖,血珠弹在符咒上燃起金火。
白骨在烈焰中扭曲尖叫,他却看见红绡眼角滑落血泪,
身后浮现出数十道透明人影——皆是脖颈折断,舌吐三寸。
"四百三十条人命..."红绡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混响,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
"嘉靖三十七年倭寇屠城,沈老爷为保独子,亲手锁了地窖..."她每说一字,
房梁便落下一捧黑灰,"我们等了五十年,等的就是沈家后人!"陆子安瞳孔骤缩。
怀中家传玉佩突然发烫,背面"沈"字浮现血光。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临终前扭曲的脸,
总说老宅有东西等他。铜钱剑当啷落地,红绡的利爪已抵住他咽喉。"且慢!
"苍老声音自门外传来。佝偻老仆提着白灯笼蹒跚而入,脸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小姐你看他的眼睛。"红绡怔住。陆子安眼底泛起鎏金色纹路,似有梵文流转。
老仆的灯笼照出墙上历代家主画像,最后一幅竟与书生有七分相似。
"报应..."红绡突然癫狂大笑,血泪滴在陆子安手背灼出青烟,"沈郎,
你可还记得合卺酒里的砒霜?"她撕开衣襟,心口赫然插着半截玉簪,
与陆子安怀中那支正好是一对。铜钱剑在地上震颤不休,红绡的指甲刺破陆子安颈间皮肤。
血珠滚落,却在触及红绡指尖时蒸腾起白雾。老仆手中的白灯笼骤然熄灭,
宅院深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四百年前沈家先祖修锁龙井,用的可是活人桩?
"红绡突然收手,破碎的红纱缠住陆子安腕间,"你闻闻这地砖下的味道。"她广袖挥过,
青砖缝隙渗出暗红黏液,竟爬出半截孩童指骨。陆子安踉跄后退,
怀中的家传玉佩突然发出蜂鸣。月光穿透云层照进中庭,地面浮现出巨大的八卦阵图,
阵眼处赫然是他站立的位置。红绡发出痛苦的尖啸,红衣褪色成惨白,
露出脖颈处紫黑的勒痕。
"当年你祖父用我的生辰八字刻在镇魂钉上..."红绡的声音忽远忽近,
身形在虚实间变换,"说好中元夜来解咒,却等来一纸休书!"她猛地扯开衣襟,
心口玉簪周围爬满蛆虫,簪头刻着"沈文渊"三字——正是陆子安祖父的名讳。
老仆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得青砖作响:"小姐莫要再错!这位公子眼中金纹,
分明是..."话未说完,他的头颅突然炸成漫天纸屑,纷扬的纸片上写满血字咒文。
陆子安喉间腥甜,记忆如利刃刺入脑海。五岁那年中元夜,父亲将他按在祠堂铜镜前,
镜中倒影竟是个穿嫁衣的女子。此刻那面铜镜正悬在房梁,镜面泛起涟漪,
伸出一只青灰枯手。"快走!"红绡突然将陆子安推出阵眼,红衣化作锁链缠住铜镜,
"他们要用你祭..."话音戛然而止,镜中伸出更多鬼手将她拖入虚空。宅院开始坍塌,
梁柱化作森森白骨,瓦片变成纷飞的纸钱。陆子安狂奔出宅门时,怀中玉佩裂开一道细缝。
身后传来红绡最后的嘶喊:"去城南找瞎眼婆!她留着沈文渊的..."惊雷炸响,
暴雨倾盆而下,将未尽的话语浇灭在雨幕中。三更时分,陆子安蜷缩在破庙神龛下。
雨水顺着残缺的窗棂淌进来,在积灰的地面汇成细流。他颤抖着掏出半截玉簪,
簪尾的并蒂莲纹路突然游动起来,化作两条纠缠的小蛇。"公子好狠的心肠。
"娇媚嗓音自头顶传来。陆子安抬头望去,见庙梁上倒挂着个绿衣女子,
裙摆垂落如同吊死鬼的绳索。女子腕间金钏叮当,面容竟与红绡有五分相似。
绿衣女翩然落地,绣鞋踩过水洼却未沾湿分毫:"姐姐拼着魂飞魄散救你,
你却连她最后的话都不肯听完?"她指尖轻点,陆子安掌心的玉簪突然立起,
在积水中划出蜿蜒血线。血线汇聚成四个小字:镜中有魂。陆子安突然记起祠堂那面铜镜,
镜框雕着的九头鸟此刻正在眼前晃动——绿衣女发髻间插着的,正是九头鸟金步摇。
"奴家名唤碧梧,与红绡姐姐同困沈园百年。"女子突然贴近,冰凉的手指按在陆子安心口,
"公子可知为何邪祟近不得你身?"她呵气成霜,在陆子安衣襟结出冰花,
"你母亲怀胎七月时,吃过观音土吧?"惊雷劈中庙前古槐,
电光中映出碧梧没有瞳孔的眼睛。她袖中滑出一面骨制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陆子安,
而是个穿道袍的老者,正将符水灌进孕妇口中。"你本就是不该出生的人。
"碧梧的笑声混着雨声格外凄冷,"沈家用三十六个童男童女炼成锁魂阵,
才保住你这具..."她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庙外。雨幕中浮现出无数白灯笼,
灯笼上皆绘着血色菊花。陆子安趁机咬破手指,血珠弹在骨镜上。镜面应声碎裂,
碧梧发出惨叫,身形化作青烟钻入簪中。远处传来木屐声,
灯笼阵中走出个戴天狗面具的黑衣人,腰间太刀泛着蓝光。"安倍家的式神居然失手了。
"黑衣人说的竟是官话,面具下传出年轻男声。他抬手挥刀,刀风掠过处雨滴凝成冰锥,
"把簪子交出来,阴阳寮留你全尸。"陆子安握紧发烫的玉佩,
方才碧梧触碰过的心口位置浮现出金色咒印。暴雨中传来铃铛声,
隐约听到老仆的呼喊:"公子往西跑!土地庙供桌下..."声音被刀光斩断,
黑衣人已逼近三步之内。冰刃擦着陆子安耳际钉入泥墙,刀气震得他怀中玉佩嗡鸣不止。
黑衣人的木屐碾过满地槐花,天狗面具在闪电中泛着青芒:"安倍家要的东西,
从来不会失手。"陆子安踉跄后退,后背抵上供桌。腐朽的神像突然睁眼,
泥塑瞳孔流出黑血。供桌下的蒲团轰然塌陷,露出条幽深暗道。腥风扑面,
隐约听见铁链拖拽声从地底传来。"八嘎!"黑衣人甩出符纸,纸人化作火鸦扑向洞口。
陆子安纵身跃下的瞬间,火鸦撞在无形屏障上炸成星火。暗道里霉味刺鼻,
石阶上生满滑腻苔藓,他滚落时撞翻盏长明灯,灯油泼在袖口燃起幽蓝火焰。
地底传来苍老哼唱:"黄泉路,莫掌灯,照见前生吓煞人..."蓝火映出壁上壁画,
画中囚徒皆被铁钩穿腮,正是嘉靖年间倭寇装束。陆子安摸到块冰凉石碑,
碑文记载着万历八年沈家重修地宫,主事者名讳被利器刮去。"公子好大的胆子。
"瞎眼婆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两点鬼火飘近,照出她空洞的眼窝。老妪手持人骨拐杖,
杖头挂着串婴孩颅骨,"沈文渊的孽种,也敢闯活人桩?"陆子安握紧玉佩正要开口,
头顶突然传来剧烈震动。泥土簌簌落下,黑衣人竟劈开地面追来。瞎眼婆拐杖顿地,
壁画中的囚徒突然探出半截身子,腐烂的手抓住黑衣人脚踝。"走!
"瞎眼婆枯爪扣住陆子安手腕,骨杖敲击某块地砖。暗道翻转,两人跌入冰冷暗河。
水中漂浮着无数陶罐,每个罐口都封着黄符,随波起伏似人首攒动。暗河尽头是座青铜墓门,
门上饕餮纹含着枚玉环,与陆子安的玉佩严丝合缝。瞎眼婆突然剧烈咳嗽,
吐出团纠缠的黑发:"老身撑不过子时了...你听好,
沈家祖宅地下埋着..."话音未落,墓门轰然洞开。阴风卷着纸钱涌出,
门内竟是个热闹集市。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蒸笼腾起的热气里浮着桂花香。
陆子安却寒毛倒竖——那些"行人"都没有影子,脖颈处缝着红线。卖糖人的老翁转过脸,
面皮突然脱落:"小郎君买糖人吗?用眼珠子换,一颗换三个。
"他竹签上插着的糖人都在哭嚎,分明是缩小的活人模样。
瞎眼婆往陆子安眉心抹了把香灰:"闭气莫言,跟着纸蝶走。"她撕下自己的头皮,
露出森森头骨,颅腔内飞出只血纸折的蝴蝶。集市霎时寂静,所有"人"都扭头盯着他们,
嘴角裂到耳根。纸蝶引着他们穿过胭脂铺、当铺、棺材铺,每家店铺的匾额都倒挂着尸体。
陆子安瞥见药铺柜台后坐着个穿道袍的干尸,腰间悬着的青铜罗盘与自己怀中那枚一模一样。
"到了。"纸蝶撞上堵青砖墙,化作灰烬。墙上浮现血手印,指的方向摆着口描金漆棺。
棺盖突然滑开,里面躺着个与陆子安容貌相同的男子,穿着前朝服饰,心口插着柄桃木剑。
"这是你前世。"瞎眼婆的骨杖开始风化,"万历三年,
你亲手将红绡封入..."她突然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苍老皮肤下鼓起游动的肉瘤。
黑衣人身影在远处浮现,太刀劈开幻象。整个鬼市开始崩塌,
商贩们尖叫着融化成一滩滩尸油。陆子安扑向棺材,前世尸身的眼睛突然睁开,
桃木剑柄浮现"子安"二字。"接剑!"尸身竟口吐人言。陆子安握住剑柄的刹那,
前世记忆如洪流灌入——漫天纸钱里,自己将玉簪刺入红绡心口,
身后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道人。黑衣人刀锋已至颈后,陆子安反手挥剑。
桃木剑触到太刀竟发出钟鸣,刀身浮现蛛网般的裂痕。鬼市彻底湮灭,
他们跌回现实中的土地庙,晨光刺破残窗。供桌下暗道消失无踪,只剩满地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