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林咳出一口血。血里混着七彩的沙粒，像碾碎的琉璃。喉咙里先尝到那熟悉的铁锈味儿，
然后，迟来的剧痛才像钝刀子一样，慢吞吞地锯开他的肺。又是这样。
在这该死的玻璃沙漠里，痛楚总是倒着来。他佝偻着腰，
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还没发生的伤口，像被无形的钩子钩住了内脏。
脚下的沙粒踩上去发出细碎、诡异的脆响，不像沙，倒像踩碎了无数细小的玻璃瓶。
阳光毒辣，把这片无边无际、闪烁着妖异七彩眩光的死地烤得蒸腾扭曲。
远处的景象像融化的蜡画，缓慢地流动、变形。时间在这里是个跛脚的醉汉，深一脚浅一脚，
走得踉踉跄跄。三枚。
索林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前方沙丘脊线上那几丛突兀的暗影上——逆生荆棘。
它们扭曲、嶙峋，尖锐的刺闪烁着墨绿的光，像凝固的毒液。这片逻辑坟场滋生的毒瘤，
吞噬血肉，吐出一点点被诅咒的金属。沙漠边缘黑市里，人们叫它“血金”。
也是像他这样的、被现实榨干的渣滓，唯一能攥住的“希望”。
艾拉的脸在他昏花的视野里晃动。苍白，被高烧烧得嘴唇干裂起皮，像枯死的河床。
草药婆玛姆那张干核桃似的脸凑近他耳边，声音又低又哑：“‘稀薄’了，
子里的‘理’乱了…寻常草药…结不出该有的‘果’了…” 玛姆浑浊的眼睛瞟向沙漠方向，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索林懂。村子紧挨着回声森林，
现实的“肌理”早就松了，朽了。能捋顺这种钻进存在根子里的乱的，
只有织律者指尖流出来的“净化契约”。那契约的价格…索林闭上眼，
仿佛能听见全村老少骨头被秤砣压碎的嘎吱声。三枚血金。 是敲门砖，
是献给命运交易所那头冰冷巨兽的第一口血肉。他拖着灌了铅的腿，爬上沙丘。每一步落下，
都像踩在自己还没裂开的骨头上，痛得他牙关紧咬，眼前发黑。靠近了。
逆生荆棘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混合着生锈金属的腥气，直往鼻孔里钻，熏得人头晕。
索林伸出枯树般的手，布满裂口和老茧，像干旱龟裂的土地。
指尖悬在那最尖锐、闪着寒光的毒刺上方，控制不住地颤抖。碰到它，会怎样？
剧痛会提前撕裂他，而真正扎穿手掌的动作…会被时间吞掉？还是他会在碰到之前，
就变成一具风干的空壳？他闭上眼。艾拉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粗糙手掌的触感，
烫得他心尖一颤。那灼人的温度烧掉了他最后一点犹豫。
“艾拉…” 沙哑的呼唤被滚烫的风撕碎。他心一横，猛地将整个手掌，
狠狠按向那丛最茂盛、尖刺最密集的荆棘！没有撞击的实感。只有一种声音。
一种沉闷、湿滑的撕裂声，从他掌心内部猛地炸开！像是筋肉被活生生扯断。
剧痛——一种无法言说的、仿佛灵魂都要被抽筋剥髓的恐怖感——瞬间攥住了他。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掌心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暗红的血像开了闸，汹涌而出，
染红了荆棘墨绿的刺。可他的手，明明还悬在尖刺上方一寸！那撕裂的伤口，
是先于触碰而出现的“果”！“呃…啊——！” 惨叫被卡在喉咙里，
变成破风箱般漏气的嗬嗬声。真实的、物理的触碰终于发生。
荆棘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他悬空的手掌，但诡异的是，那里本该有的皮肉伤口，
此刻却像幻影般消失了！只有新鲜的、温热的血顺着刺尖往下淌，滴落在七彩的沙粒上，
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被蒸干，留下一小点焦黑的痕迹。仿佛时间在伤口形成后，
才笨拙地、马后炮地补上了“触碰”这个因。索林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蜷缩成一团，
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新一轮逆序的折磨。小腿骨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断，钻心的剧痛袭来，
片刻后，
他才“看到”一块风化的、边缘像刀锋般锐利的透明“玻璃岩”凭空出现在他小腿的位置，
完成了那致命的一击。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雪花般的噪点，
耳朵里塞满了尖锐的、永不停歇的蜂鸣。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仿佛自己的存在，
正被这片贪婪的沙海，一点点稀释、抹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永恒。
剧痛的潮水稍稍退去，留下全身被碾碎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索林挣扎着，
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裂，死死盯住那丛吸饱了他鲜血的荆棘。
在扭曲虬结的根部，沙粒中，一点黯淡、冰冷的光泽，刺破了他绝望的黑暗。一枚。又一枚。
再一枚。三枚形状歪歪扭扭、边缘粗糙得像被狗啃过、沾满暗红血污和七彩沙粒的小小金块，
像丑陋的毒瘤结出的果实，硬生生从沙子里“顶”了出来。希望，像一剂回光返照的猛毒，
瞬间注入他濒死的躯体。索林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用那只骨头可能已经碎裂、此刻却诡异地“完好无损”的手，疯狂地刨开滚烫的沙砾！
沙粒摩擦着皮肉，留下道道血痕。他一把将那三枚冰冷、硌手的血金死死攥在掌心！
那坚硬、冰冷的触感，硌得他生疼，却也是他这辈子抓过的最实在的东西！是艾拉的命！
他咧开干裂出血的嘴，想笑，却只喷出一口带血的沙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像个守财奴藏起最后的宝贝，把三枚金币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紧紧贴着心脏。那里，
心跳微弱得像寒夜里一点将熄的烛火。他不再看这片吞噬一切的七彩地狱，
用残存的、几乎被痛楚磨灭的意志，驱动着破败不堪的身体，朝着沙漠边缘，朝着家的方向，
朝着艾拉，一寸寸，拖着，爬去。身后，七彩的流沙像温柔又残忍的情人，
无声地覆盖了他留下的每一道挣扎的、带血的痕迹。艾拉守在父亲草铺的床边，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索林被抬回来时，
像一袋被蹂躏过的破布。没有巨大的伤口，但皮肤下布满了骇人的青紫淤痕，
像被无形的巨轮反复碾压过。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
仿佛下一秒那口气就会彻底断掉。最可怕的是他的右手，从指尖到小臂，
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隐约可见下面扭曲变形的骨头，那骨头的颜色不是白，
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掺杂着墨绿的灰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甜腻腐肉的味道，
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狭小的泥屋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玛姆婆婆只看了一眼，
就惊恐地退到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恐惧，
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污染’…太深了…索林…没…没救了…” 声音低得像叹息，
却像重锤砸在艾拉心上。艾拉一遍遍用冷水浸湿的破布，擦拭父亲滚烫得吓人的额头。
冷水很快变得温热。索林偶尔会短暂地睁开眼，瞳孔浑浊涣散，没有焦点。
但当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艾拉脸上时，那涣散的眼底会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艾拉把耳朵紧紧贴到他干裂、起皮的唇边，屏住呼吸。
“…袋…子…里…” 他枯槁得像老树根的手指，痉挛般地、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
指向自己胸前那个破旧粗布内袋的位置。艾拉的心猛地一跳。她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她掏出来，
是那个小小的、同样破旧、被汗水和沙尘浸透的粗布袋子。袋子很轻，又很重。
她哆嗦着解开系紧的袋口，三枚形状丑陋、边缘粗糙、沾满暗红污垢和七彩沙粒的金币，
静静地躺在粗布的内衬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差点把袋子丢出去。这就是爹用命换来的？这就是能救他命的希望？
索林的眼睛死死盯着袋子，喉咙里发出急促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浑浊的眼球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急切。艾拉猛地攥紧袋子，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俯下身，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父亲滚烫的皮肤上，
瞬间蒸腾起一丝微弱的水汽。她哽咽着，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在他耳边低吼：“爹！你撑着！听见没？你撑着！我这就去永序城！去命运交易所！
买‘净化契约’！买回来救你！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索林灰败的脸上，
那丝微弱的光似乎亮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疲惫淹没。
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那点光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沉重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喘息，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生命迅速流逝的衰败气息。
艾拉像被火燎了屁股，猛地弹起来，将那个装着三枚血金的小袋子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
仿佛攥着父亲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跳。她冲出了低矮昏暗、弥漫着草药苦涩和死亡气息的泥屋，
甚至没顾上换掉沾着泥土和草屑、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麻布裙，
赤脚套上门口那双磨得快要散架的草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跑！快跑！
跑到永序城！跑到命运交易所！用这三枚金币，把爹的命换回来！通往永序城的土路，
尘土飞扬，坑坑洼洼。艾拉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奔跑。
赤脚踩在滚烫粗糙的土砾和碎石上，脚底板很快磨破了皮，渗出血，混着泥土，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地疼，但她毫无所觉。汗水小溪般从额角淌下，
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和着脸上的尘土，糊成泥浆。粗麻布裙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又闷又重。喉咙里干得冒烟，全是血腥气。她眼前只有父亲躺在草铺上那濒死的模样，
只有那三枚冰冷丑陋、沾着爹血的金币。她跑过熟悉的、被太阳晒蔫的田野，
跑过稀疏的、投下斑驳光影的林地，跑过那些零星散落、同样破败沉默的村庄。
越靠近永序城，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大多是商贩、农夫，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轮车，
或是赶着驮满货物的牲畜。
艾拉衣衫褴褛、满脸泥汗、赤着流血的脚、像个疯子一样狂奔的样子，
引来一道道诧异、好奇、甚至带着点鄙夷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
胸腔里那颗心狂跳着，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挣脱束缚飞出去。
永序城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那是一座冰冷、巨大、非人的存在。
不是用石头或木头垒成，
而是由无数巨大的、流淌着银灰色光泽的金属块和闪烁着恒定微光的晶体结构组成。
城墙高耸入云，光滑如镜，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冰冷而傲慢。它像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
冷漠地俯视着脚下荒芜、混乱、被“枯萎之地”步步紧逼的土地。
一条宽阔、平整、由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材铺就的“秩序大道”，如同巨兽伸出的冰冷舌头，
从城门笔直地延伸出来，粗暴地截断了艾拉脚下这条肮脏的土路。踏上秩序大道的瞬间，
艾拉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脚下是冰凉、坚硬、光滑得不像话的石板，
清晰地倒映出她渺小、狼狈、浑身泥污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像是昂贵的熏香混合着冰冷的金属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类似暴雨前臭氧的味道，
干净得令人心悸，也冷酷得令人胆寒。道路两旁是整齐划一、棱角分明的金属与晶体建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