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银枫。前二十年,我把蛊术藏得比苗寨的蛇还深。以为能戴着普通人的面具走到头,
直到一群烂人出现在我生命中,寨子里的老话说,"蛇不惹蛙,蛙不跳;蛙若跳,蛇必咬。
"我攥着发烫的蛊卵吊坠,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藏不住,就像苗寨的蛇总要抬头。
苗寨的晨雾刚漫过吊脚楼的栏杆时,爷爷正用铜刀剖开第七只蜈蚣。
竹簸箕里的毒虫汁液在晨光里泛着幽蓝,
这是制蛊人都认得的颜色——只有用百年枫木烧成的炭,才能烤出这样的毒汁。
可如今寨子里能认出这颜色的,除了爷爷,怕是只剩后山坟头的几缕青烟了。
"你太爷爷那辈,寨子里谁家不养着三两只蛊?"爷爷把蜈蚣壳扔进火塘,
火星子溅在他手腕的银镯上,"那时候走夜路,腰间的蛊铃一响,山精都得躲着走。
"我往火里添了块柴,看火苗舔着那只黑陶蛊罐。罐口的红布磨得发亮,
是奶奶生前绣的——她走那年,寨子里最后一个会养蛇蛊的阿婆也跟着去了。"现在倒好。
"爷爷的铜刀在石臼里碾着毒草,声音像被露水浸过,"年轻人都嫌这手艺阴邪,
出去打工宁愿学修手机,也不肯学怎么让蛊虫认主。"他突然停下手,
石臼里的草末簌簌往下掉。"但我们家不能断。"爷爷的眼睛在晨雾里亮得惊人,
"你爹不肯接,这担子就得落在你身上。"我摸着腰间的蛊铃,那是去年爷爷给我的。
银铃里塞着晒干的蛊卵,摇起来没有声音,却能让百米外的毒蛇绕道走。"那坛金蚕蛊,
"爷爷往祭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等你学会用心头血喂它,就算真正成了这寨子的主心骨。
"晨雾渐渐散了,远处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又是哪个年轻人要往县城去。
我望着祭房那扇紧闭的木门,门轴上缠着的红布,和爷爷烟杆上的那条一模一样。
苗寨的炊烟依旧在晨雾里蜿蜒,只是火塘边再也没有了爷爷敲烟杆的声音。那年我十四岁,
爷爷在后山祭房里断了气,临终前他抓着我的手腕,指腹在我掌心的蛊纹上反复摩挲,
直到最后一口气咽尽,那道月牙形的纹路仍沾着他的体温。族老们按照古法,
用枫木棺材装殓了爷爷,棺材里铺着三层糯米——防的是尸蛊反噬。送葬那天,
全寨的吊脚楼都挂起了白幡,我捧着那只黑陶蛊罐走在最前面,罐口的红布被雨水浸得透湿,
像块沉甸甸的血痂。接下来的五年,祭房的钥匙由我管着。每月初一,
我会进去擦拭那些装蛊的陶罐,铜刀在石臼里碾毒草的声音,
常常让隔壁的王阿婆隔着竹墙喊:"阿妹,莫弄那些东西了,现在哪还用得着这些。
"我总是不应声,只顾着把新采的曼陀罗花晒干,
磨成粉装进牛角里——那是爷爷教我的护身药,不是蛊。十八岁那年夏天,
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村委会。村长用布满老茧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烟锅里的火星烫了手指也没察觉。"要去城里读大学了?"他问我的时候,
寨口的老枫树上正落着今年第一片黄叶,像只被风吹断翅膀的蝴蝶。离开的前一夜,
我最后一次打开祭房的木门。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那只最大的黑陶坛上,
坛口的红布已经褪色成浅粉色。我把金蚕蛊的虫卵装进贴身的小罐,
又将爷爷的铜刀塞进背包深处,刀鞘上的红布条蹭着我的手背,凉丝丝的,像条小蛇。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草鞋,我背着行囊走过清水江的木桥。回头望时,
苗寨像只蜷在山坳里的老猫,吊脚楼的屋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只有祭房的烟囱还冒着一缕细烟,那是我临走前点燃的艾草,
据说能让蛊虫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保持安宁。行李箱滚轮碾过图书馆前的青石板时,
我下意识摸了摸领口。那枚用蛊卵壳磨成的吊坠贴着锁骨,
凉得像块冰——这是爷爷走前塞给我的,他说金蚕蛊认主后,吊坠感知到危险会发烫,
烫得越厉害,就说明离危险越近。我们宿舍四个人,除我外还有陈薇,王可和萧思雨,
三年的相处使得我和萧思雨以姐妹相称,跟陈薇王可关系虽不如小雨一样亲近,
但也算得上还好,平日里也会互相打个饭,拿个快递什么的。
城市里的生活总归还是与寨子里不同的。头回在宿舍楼道看见自动贩卖机时,
我站了足足十分钟——铁皮柜子里亮着冷白的光,可乐罐码得像祭台上的酒坛,可按按钮时,
总觉得该先往投币口塞三炷香。记得第一年冬天,暖气片烫得能烤红薯,我却整夜整夜地醒。
寨子里的火塘是活的,松木噼啪炸着火星,奶奶往灰里埋个红薯,
焦香能漫半个村子;可这里的暖气是死的,摸上去像块烧红的烙铁,烤得喉咙直冒白烟。
后来萧思雨教我往暖气片上搭湿毛巾,水汽混着洗衣液的茉莉香飘起来时,
倒有几分像寨子里清晨的雾。操场的塑胶跑道总让我想起后山的青石板。篮球赛哨声响起时,
周围的尖叫能掀翻看台,我攥着苗绣手帕往嘴里塞——寨子里的斗牛会也吵,
可牛角相撞的闷响里混着芦笙调,不像这里,加油声都带着玻璃碴似的尖。
直到某次陈薇把应援棒塞进我手里,荧光绿的光在掌心跳,
我忽然想起爷爷说的"热闹处自有活法",试着喊出那句练了半宿的"加油",
虽然苗语口音拐了三个弯,王可她们还是笑倒在我肩上。微波炉是第二个让我犯怵的物件。
第一次热粽子,粽叶焦得粘在转盘上,黑烟裹着糊味钻出门,整层楼的火警警报都响了。
王可举着灭火器冲进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捡焦黑的糯米,像在收拾被山火燎过的苞谷地。
后来她教我调"解冻模式",看着转盘上慢慢鼓起来的粽叶,
倒有点像邻居家在火塘边守着陶罐的姐姐。枕头下的银铃总在午夜轻响。蛊卵在里面翻身时,
铃铛会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嗡鸣,像寨子里的竹风铃被山风吹动。有次陈薇借我枕头靠,
手指刚碰到铃铛就缩回去:"这上面的花纹好特别。"我慌忙说"是外婆绣的",
却在她转身时摸到铃铛上凸起的蛊纹——那是爷爷刻的护符,防着城里的浊气伤了蛊卵。
后来的日子也还顺心,只是有时候伪装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有点心累。"阿蛊,
你从不喝外面的水啊?"陈薇递来奶茶时,
我正往保温杯里倒山泉水——那是每月从老家寄来的,混着防蛊的草药。"胃不好。
"我笑着拧开盖子,杯壁上的蛊纹在水汽里若隐若现;老师在讲台上划重点时,
王可总过来借笔。我刚打开笔袋,里面的叶片发出轻响。"这叶子咋卷起来了?"她好奇,
我盖住笔袋笑:"天潮,卷着才新鲜。"萧思雨失恋那晚,我们四个挤在一张床上。
她哭湿了我半件睡衣,我摸出牛角小瓶,往她茶杯里撒了点安神的药粉。"这是什么?好香。
"她咂咂嘴,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爷爷说过,善意的药和歹毒的蛊,
本就是同一株草上的叶。刚开始的伪装有点困难,但总归没太多的烦恼。三年来,
自动贩卖机的硬币声听顺了耳,暖气片上的毛巾每天都换,
微波炉转粽子时能精准调到一分半钟。篮球赛时,我也会举着应援棒跟着喊,
银铃在口袋里轻轻震,像在应和周围的喧闹。寨子里的火塘、青石板、竹风铃还在梦里飘,
可睁眼看见萧思雨她们的笑脸,倒也觉得,这城市的烟火里,慢慢也熬出了几分像家的暖。
但惬意的生活就像泡在保温杯里的胖大海,前一秒还鼓鼓囊囊地占满整个杯底,
眨眼间就瘦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连带着那点清甜的药香都散得悄无声息。
毕业倒计时牌翻过第三百天那天,晨光漫进寝室时,陈薇正举着手机直播。
镜头扫过我的书桌,她捏着假睫毛笑:"家人们看,
学霸的实验报告模板都藏这么深——"见我推门,慌忙转镜头,"张教授说报告周五交,
你写多少了?"我看着陈薇的动作,虽不解,但还是笑着应了声。随后把帆布包甩上铺,
拉链撞得黑陶小罐轻响。罐里金蚕蛊卵在蜡封下动了动,这三年安稳得像陶土的东西,
今早忽然醒了。周三下午,系里的通知发过来时,我正在图书馆改报告。
"张教授请你去趟办公室,关于实验室菌株的事。"走廊里遇见王可,她抱着书低头走过,
发尾扫过我手背时,带着股陌生的香水味——上周她还说对香料过敏。
办公室的百叶窗没拉严,光斑落在培养皿的照片上。
张教授指尖点着最上面那张:"周一早班同学发现,所有天麻菌株全霉了。监控显示,
上周日晚只有你进过实验室。"他推来个证物袋,里面是包暗黄色粉末,
"这是在培养箱角落找到的,和你老家寄来的包裹里拆出的'花椒面'成分一致。
""那是防蛀的草药粉,张教授。"我手心冒汗,"上周六王可借钥匙时,
我正往培养箱周围撒,她说'这味道能驱蚊'……""王可说她从没见过。"教授叹了口气,
"你的样本是唯一存活到现在的,现在出问题,保送评审会怕是要暂缓。"他没提成绩,
可镜片后的惋惜,比指责更扎人。周五晚上,男友的消息跳出来时,我刚改完报告。
他发了段语音,背景里有女生的笑,"我们算了吧,我怕……"后面的话被截断,
像被谁捂住了嘴。虽然笑声只出现了一瞬,但由于和萧思雨平日里形影不离,
还是仅用片刻就认出了这是她的笑声。可我还是不死心,拉开萧思雨的抽屉,
一张相框出现在眼前。而相框的背面,俩人牵手的照片映入眼帘。不仅如此,
我还看到了之前被丢失的实验数据。霎那间,三年的情谊全都破碎,
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像吞了寨子里未熟的酸杨梅。
那滋味比蛊虫爬过还难受——青石板路上晒的杨梅本是红透了才甜,可没熟的果子咬下去,
酸水能把牙床泡软,就像此刻心里那些被啃噬的窟窿。
先前那些暖烘烘的瞬间全成了竹篮里漏下的谷粒:萧思雨往我暖气片上搭的湿毛巾,
陈薇塞给我的荧光应援棒,王可她们笑倒在我肩上的重量,此刻都顺着竹缝往下掉,
滚进砖缝里不见踪影。寨子里的老人们说,竹篮编得再密也盛不住水,就像此刻,
我摸出枕头下的银铃,蛊卵在里面抖得像被暴雨淋透的雀,
再听不见她们凑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我们都陪你"。但最近忙着写材料,
没有太多精力再去难过。直到周一晚自习,班级群炸了。陈薇发了段视频,
是我周日晚上进实验室的监控,配文"某人为保名额,深夜毁样本"。
下面王可紧跟着发:"我作证,她上周确实说过'要让某些人没机会'。
"评论像涨潮的海:"怪不得她总一个人,心思太沉了""上次竞赛她拿第一,
陈薇屈居第二,现在看来……"有人把喝完的奶茶杯放在我桌角,
杯壁上的水珠洇湿了报告纸。我抬头时,陈薇和王可正对着我笑,像两只分享猎物的狐狸。
那天夜里,我坐在操场看台上,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
张教授的惋惜、男友的退缩、群里的污言秽语、陈薇和王可的笑……这些事像藤蔓缠上来,
勒得人喘不过气。眼泪砸在银吊坠上,那是爷爷给的,说吊坠与村子里的老树是一体的,
寨子里的老树能照出人心。"爷爷,"我摸着发烫的吊坠,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背包里的黑陶小罐突然震颤,蜡封裂开道细缝,
陈年艾草的味道漫出来,像爷爷在说"该醒了"。事已至此她们还不肯善罢甘休。
深夜的卫生间里,我对着镜子解开领口。吊坠在发烫,红得像粒烧红的火星。手机震了震,
是辅导员发来的消息:陈薇指控我偷了她的竞赛报名表,上面有她准备了半年的实验数据。
水声哗哗地响,镜子里的人影忽然晃了晃。我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穿靛蓝布裙的女人,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和七岁那年在后山见到的一模一样。她朝我抬了抬下巴,
嘴角的弧度正好露出那颗藏着蛊虫的牙。背包里的黑陶罐轻轻震动起来,
像有只小虫在里面伸了个懒腰。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神,他说蛊术从来不是害人的,
就像寨子里的吊脚楼,看着歪歪扭扭,却能扛住百年不遇的山洪。走廊里传来陈薇的笑声,
她大概正在跟别人说那个来自苗寨的怪人有多古怪。我摸出那把爷爷传下来的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