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喧嚣得令人头痛。玉液琼浆在琉璃盏中晃荡,映着满殿通明的灯火,
也映着那些或谄媚、或敬畏、或藏着隐秘嫉妒的脸。我,沈厌离,大梁的镇北元帅,
刚刚踏平了北狄王庭,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腥气和足以压垮龙椅的战功,
坐在这片浮华的最中央。酒气熏得我眼前发花,殿内熏香暖腻,混着酒肉的浊气,
沉沉压在心口。丝竹管弦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毡布。觥筹交错间,
那一道道投向我的目光,黏腻得如同蛛网,令人作呕。
我懒洋洋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坐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樽,
杯中美酒荡起细碎涟漪。烦,真烦。这用尸山血海堆砌起来的荣宠,尝起来如同嚼蜡。
殿门处一阵轻微的骚动,吸引了角落里几道窥探的视线。几个内侍引着一行人进来。
为首的少年,身形尚显单薄,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质地粗糙的靛蓝旧袍,被推搡着,
踉跄地踏入这片刺眼的光明之中。他低垂着头,乌黑微卷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像一柄刚刚淬火、还未来得及开刃便被迫弯折的短刀。“启禀陛下,
元帅,”内侍尖细的声音带着刻意讨好的谄媚,“此乃北狄王庭最后一点血脉,三王子萧烬,
按例进献,听候发落。”“北狄王子?”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文官嗤笑出声,声音刺耳,
“阶下之囚罢了!还不跪下!”少年——萧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如同被无形的弓弦骤然拉满。他依旧垂着头,沉默着,没有动。那沉默像一块投入滚油的冰,
在喧闹的殿宇里激起一种奇异的、危险的寂静。几个北狄降臣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几乎要瘫软在地。就在这时,他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子夜最冷的寒潭,
映着跳跃的烛火,却一丝暖意也无。那目光锐利,
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与警惕,瞬间穿透嘈杂的人声,像两道无形的冰锥,
直直刺了过来。不偏不倚,撞进了我醉意朦胧的眼底。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猛地勾住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血淋淋的角落。我仿佛又看见了朔风凛冽的战场,
看见了那个被我斩于马下的北狄大将——阿史那浑。长槊贯胸,热血喷溅上我的盔甲,滚烫。
他倒下去时,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就是这样的。不甘、怨恨、要将我一同拖入地狱的狠戾。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将酒意驱散了大半。心口某个早已麻木的地方,
被这相似的、充满野性与恨意的眼神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钝痛。杀了他父兄的人,
是我。踏平他王庭的人,是我。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沼的人,还是我。很好。这种恨意,鲜活,
滚烫,像尚未熄灭的余烬,带着灼人的温度。比这殿中所有虚伪的奉承和空洞的繁华,
有趣千万倍。醉意混合着一股恶劣的、近乎残忍的兴味涌了上来,烧得我喉咙发干。
我忽然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的丝竹与喧哗。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随手将几乎空了的金樽往案几上一丢,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身体微微前倾,
染着淡淡蔻丹的手指,越过面前摇曳的烛火,遥遥指向那个挺直脊梁、如同困兽般的少年。
“这小狼崽,”我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又清晰无比地回荡在骤然死寂的大殿里,
“眼睛够野。本帅瞧着顺眼,要了。”死寂。绝对的死寂。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大臣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一个身份敏感、心怀深仇的敌国质子,
被当朝权柄最盛的元帅点名索要……这其中的凶险与暧昧,
足以让最迟钝的人也嗅到不祥的气息。萧烬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
那双幽深的狼眸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将他自身连同我一起焚毁。那目光里翻滚的情绪太浓太烈——国仇家恨的滔天巨浪,
被骤然剥夺最后一点尊严的屈辱,
还有一丝……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大的捕食者锁定的、近乎战栗的悸动?
他紧咬着下唇,齿痕深陷,几乎要渗出血来。胸膛剧烈起伏,像濒死的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声的嘶吼。我懒懒地靠回白虎皮上,指尖轻轻拂过腰间佩剑冰冷的吞口,
迎着他那淬毒般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玩味的、残忍的笑意。小狼崽,爪子磨得再利,
也逃不出猎人的掌心。恨?那就恨得更深些吧。这深宫里的日子,
总得有点乐子才不那么难熬。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无数道目光在我们之间无声地交锋、撕扯。直到皇帝干咳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既然……元帅喜欢,那便……赐予元帅府吧。
好生……伺候。”“伺候”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萧烬被粗暴地带了下去,
那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里,像一滴墨汁落入浓夜,
只留下那两道烙铁般滚烫的、充满恨意的目光,仿佛还灼烧着我的皮肤。元帅府的夜,
比皇宫更冷,更沉。没有丝竹喧嚣,只有北风穿过庭院枯枝发出的呜咽,
像是无数亡魂在低泣。我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了案头一盏孤灯,
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半是搀扶半是押解,
将一个洗刷干净、换了身素白细麻中衣的少年推了进来。他脚步虚浮,显是挣扎过,
又被强按着梳洗,此刻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更显得那张脸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着不屈的火焰,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慑人。婆子们将他往前一推,
他踉跄几步,堪堪站稳在我面前几步之遥。
那身过于宽大的素白中衣空荡荡地挂在他瘦削的身上,
衬得他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过、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幼竹。婆子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扇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死寂重新笼罩。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我倚在铺着墨狐皮的软榻上,没有起身,
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撩开。只借着昏暗的灯光,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
洗去了战场风尘和宴席屈辱的痕迹,这张脸清晰地暴露出来。轮廓深邃,鼻梁挺直,
唇线紧抿,确实有几分北狄王族的影子。只是那双眼底的桀骜和仇恨,
比王族的血脉烙印更深。“恨我么?”我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不高,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像薄刃划过冰面,“毕竟,是我亲手斩了你父王阿史那浑的头颅。
是我,带兵踏平了你的王庭,让你从云端王子,跌落到这泥潭里,
做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玩意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最痛的地方。
萧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被强行压抑的、火山喷发般的愤怒。
他猛地抬起头,那目光中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刀锋,狠狠向我劈来,胸膛剧烈起伏,
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怒吼。我缓缓起身。
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无声无息。一步步走近他,
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压迫感。绣着暗金夔龙纹的玄色宽袍下摆拖曳过地面,
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他面前站定,离得极近,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的、带着皂角味的湿冷气息,
混杂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的汗意。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脊背却猛地撞上了身后冰冷的紫檀木屏风,退无可退。我伸出手,并非用掌,
而是用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像铁钳般,骤然扼住了他脆弱的咽喉!力道不大,
却足够让他瞬间窒息,足够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冰冷触感,
足够让他看清我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寒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气音,苍白的脸迅速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被迫仰起头,那双盛满恨意的狼眸死死地瞪着我,倔强得不肯移开分毫,
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绝对力量掌控下,无法抗拒的战栗?“恨?
”我凑近他因缺氧而微微张开的唇,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皮肤,声音压得更低,
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恨就对了。记住这感觉,小狼崽。
记住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记住你的恨意,像记住烙印在你骨头上的耻辱。
”我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在掌下疯狂地搏动,
每一次跳动都诉说着鲜活的生命力与滔天的恨意。就在我以为他会因窒息而晕厥,
或者爆发出最后的反抗时——他沾着水汽的、冰冷而柔软的唇,
竟出乎意料地贴上了我扼住他咽喉的手背!那触感如同寒冰贴上烙铁。我微微一僵。他的吻,
生涩、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绝望的虔诚。
舌尖笨拙地舔舐过我指节上那些经年累月握剑磨砺出的、粗糙厚实的茧。
温热的湿意混着冰冷的触感,奇异地在皮肤上蔓延开。
“阿姐……”他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那双狼一般凶狠的眼睛里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他贪婪地、痴迷地吻着我手上那些象征着杀戮与权力的剑茧,
声音沙哑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
“您的手……沾着血……也……好看……”一瞬间,
仿佛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被他吻过的地方窜遍全身。那声“阿姐”,那滚烫的泪,
那病态扭曲的痴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早已冷硬的心防上狠狠划了一下,不深,
却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烦躁的刺痛感。“呵……”我猛地松开手,
像是甩开一块灼手的烙铁。他猝不及防,脱力般顺着屏风滑坐在地,
捂着脖子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那张年轻的脸上,
泪痕未干,恨意未消,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近乎满足的、诡异的虔诚,仰望着我。荒谬。
恶心。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扭曲的模样,
心底那点烦躁迅速被冰冷的嘲弄覆盖。真是个……有趣的小疯子。“好看?”我嗤笑出声,
笑声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你就好好看着。”我转身,不再看他一眼,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命令,带着不容置喙的漠然,“来人!”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垂手侍立在外面的两名侍女无声地走了进来,垂着眼,不敢看地上的少年。我踱回软榻边,
慵懒地坐下,指尖随意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把他带下去。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处置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教教他,
一个玩意儿……该如何侍奉主人。”侍女们低低应了声“是”,上前,一左一右,
毫不怜惜地将瘫软在地、依旧喘息着的萧烬架了起来。他像断了线的木偶,
任由她们拖拽着向外走去,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却固执地穿过昏暗的光线,
死死地黏在我身上,直到殿门再次沉重地合拢,隔绝了他最后的目光。寝殿重归死寂。
案头的灯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低头,
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扼过他咽喉的手。手背上,
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又滚烫的唇舌舔舐过的触感,还有那滴灼人的泪。指尖,
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日子如浸了冰的丝绸,滑腻而冷硬地流淌。
萧烬成了元帅府里一道沉默而突兀的影子。他被安置在离我主院最远的西厢,
由那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侍女“教导”。所谓的“教导”,无非是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