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通报下山的那日,泼天的大雨也正狠狠砸在石镇的山峦上。
李三娣刚把手机搁在油浸浸的木柜台上,
屏幕上跳出的那行刺目标题还没来得及细看——“少林寺释永信法师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接受调查”——玻璃窗外便传来沉闷如闷鼓的撞击声,混杂着浑浊泥水涌入前院的刺耳声响。
客人们惊惶失措地喊着,水漫进来了! 张老板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霎时褪了血色,
几个箭步冲向楼梯间的夹墙,动作急促得甚至撞歪了柜台角上那尊小小的瓷观音。“钥匙!
”他的喝令像刀子劈开混乱,“开保险箱!”李三娣的心沉了一下,那扇沉重的防盗门之后,
锁着这城里大老板用金条填满的“底气”。她木然掏出钥匙,机械地递过去。
楼梯下的隔间里,传来金属机括转动的细响。“堵门!舀水!”李三娣的声音拔高,
盖过门外咆哮的水声。她抓起墙角备用的破被褥,几个反应快的游客也慌忙加入,
把能找到的麻袋、破布、甚至几把缺腿的椅子都往门口推塞。
浑浊冰冷的水依旧顽固地从缝隙里钻涌进来,迅速在地上蜿蜒成河。
堵住前门的努力还未完全停当,后厨方向陡然传来更剧烈的轰响,
像巨人的拳头砸烂了柴扉木板。有人尖利地哭叫起来,声线凄厉地穿透雨幕。
“后头塌了——水——”张老板像被火燎了脚,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旅行包,
不顾一切地踩着浑浊的积水往二楼的客房冲去。楼梯在他的重量下咯吱呻吟。
李三娣看着那道慌张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只觉得那包金色的重量,沉沉压在了她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束微弱昏黄的光线颤巍巍地扫过楼下惊恐的面孔。
是后院那户经营小型农家乐的小媳妇王静,她打着一支电量将尽的旧手电,扶着墙,
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彻底崩塌的后厨方向涉水而来。洪水已无情地越过她的腰线。
李三娣心里猛然一坠——王家那泥糊的小厨房,怕是被冲得没影了。“静子!人呢?
”她喊着,声调变了。“水太大了!堵不住!厨房没了!”王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手电微弱的光圈晃过她煞白的脸和浸透泥水的衣裤。她哆嗦着摸进柜台角落,
几乎是从李三娣的胳膊底下扯出了一支半新的充电手电,旋开开关,
一束明显强得多也稳定得多的光亮猛地刺破楼下翻涌着污水和惊惶的黑暗。
王静的脸在手电强光下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抱着那支手电,
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转身又蹚进浑浊深水,
跌跌撞撞扑回自家那个只剩下主楼还在抵抗的后院。
楼下短暂的沉默被瞬间爆发的绝望低泣撕碎。李三娣的手死死抠住柜台裂口的木茬,
留下几道深痕。她喉咙发紧,猛地甩头,
似乎想把脑海里那沉甸甸的黄金和楼下刺目的光亮都甩出去。
暴雨的轰鸣吞噬了其他一切声音。就在这时,
楼下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又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骚动。紧接着,
通向二楼的楼梯木门被猛地拉开,楼上客人们杂沓的脚步声乱作一团向下奔涌,
惊恐的叫喊冲破了雨幕。李三娣心里咯噔一声,扒着栏杆往下探看。
一个浑身泥水、衣衫破碎的男人半扶半架着一个几乎昏厥的老妇人出现在楼梯口。
男人是村里的鳏夫老孙头,平日里独居在村东头低洼处的老宅。老孙头脸色惨白如纸,
给撞在冲来的树上…怕是不中用了…他们还在那边扒拉…”一股寒意瞬间窜过李三娣的脊背。
村东那片的房子,比她后院王家的泥厨房还要单薄。
她猛地从柜台后抱出一个沉重的塑料收纳箱,
掀开盖子——里面满满当当码着整整齐齐的白蜡烛、火柴、还有几根应急荧光棒。
她咬紧牙关,抱着箱子往楼梯口走,声音穿透混乱:“楼下的!楼梯转角那两间客房,
还有这旁边的小库房!把门都打开!挤一挤,今晚就在这过!蜡烛拿着!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沾着泥、挂着草、眼神或惊恐或麻木或绝望的面孔,
看到几个熟悉的乡亲眼神微动,似要开口,李三娣直接堵了回去:“甭说钱!今儿大水封门,
不收过路费!菩萨看着呢,桥不塌,就是留着渡人的!” 话音掷地有声,
楼下大厅里那些压低的啜泣和混乱的喘息,都仿佛在那一刻被震住了一瞬。
昏黄的烛光一支接一支被点亮,摇曳着对抗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汹涌的水声。
微弱而稳定的烛光艰难地撑开一小团一小团的暖意,暂时驱散了最深重的绝望,
映照出劫后余生的脸庞。李三娣把剩下的蜡烛小心地拢在干燥的柜子深处。
冰雹开始砸在残破的窗框上,噼啪作响,像命运的倒计时。***暴雨如注,无休无止。
百里之外,在这座庞大城市另一端的中心医院特护病区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重症监护室外那狭长的家属等候区,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供喘息的落脚之地。
绝望的气息浸透了每一条冰冷的蓝色塑料排椅,每一处微弱的手机屏幕光亮后,
都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赵老蔫佝偻着背,像个嵌进角落的泥塑。他不敢挪动一点位置。
他的女儿,刚满十八岁的赵盼,此刻正静静躺在里面,
全靠一堆嗡嗡作响、冰冷发亮的机器维系着气息。姑娘书读得好,
是整个山窝窝几十年里唯一一个考进省城顶尖大学的人,
通知书大红的封面刺眼地映在赵老蔫怀里那份皱巴巴的催款单上。那单子上冰冷的数字,
一个零头就足以抵过他那几间山墙歪斜的土坯房,
抵过他在工地上没日没夜抡八十年的铁锹和汗水。旁边的椅子被人撞了一下,
赵老蔫哆嗦一下,
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手里一直死死攥着女儿确诊前还在拼命填写的“暑期工排班表”。
单薄的纸被手心里滚烫又无力的汗浸透一角,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八月五号,
便利店晚班18:00-24:00”。
下面的日子只填到八月四号凌晨为止——那个爆烈的病毒如同山洪破堤,
在她毫无防备的青春里猛然冲开。病房门突然开了条缝,赵老蔫如同惊弓之鸟般弹起来。
护士不是来找他的。一个穿着考究、臂弯挽着名牌手袋的少妇,
被护工引着往旁边的单人高级病房走,她微蹙着眉,低声埋怨着走廊里混杂的气味。
她那间虚掩的病房门里,隐约传出手机轻柔的轻音乐铃声。
赵老蔫的目光茫然追随着那关上的门,只看到一捧插在水晶瓶里的白色百合,
花瓣娇嫩得能掐出水,安静地立在门后视野所及的小桌上,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泉。
他喉咙里堵得发慌,狠狠别过头,粗糙的手指指甲抠进了掌心那张薄薄的排班纸里。凌晨,
又一张薄薄的纸递到他手里。上面冰冷列着一串进口自费药品。
穿着无菌服的医生站在玻璃门外,简短地交代着用药的紧迫性,
每个字都像冰锤砸在赵老蔫心上,敲碎他最后一点硬撑起来的木然。
护士站传来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
里头的‘大德’……真应了水冲龙王庙啊……听说那功德箱……”赵老蔫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没听清后面的话,也没力气去分辨。功不功德的,离这冰凉的ICU太远,
远不过救女儿命的这几支药。他把那张催命单折起来,塞进裤子最深的那个破口袋,
连带女儿那张未写完的排班表一起,隔着薄薄的布料,像贴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几天后的清晨,暴烈的大雨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满目疮痍。
石镇的山道上,泥土和碎石混在一起,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湿滑不堪。
路边的山涧依旧响着浑浊沉闷的轰鸣,带着一股土腥气扑鼻而来。
几支救援队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清除着道路上淤堵的泥石、坍塌的树杈。
其中一处最严重的大塌方旁,歪倒着一棵需几人合抱的大树,
根部裸露的巨大深坑像一个豁口,黑黢黢地张开。李三娣帮着自家清理的间隙,
趁着救援队短暂休息的当口,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半山腰那座金碧辉煌的庙门前。
眼前的情景让她脚步顿住。庙前那片阔气的广场不复昨日平整光鲜,
铺地的石板翻卷如狰狞犬牙,被黄泥浆糊住大半。
山洪的余威并未放过这个圣洁之地——那座平日里光可鉴人,
香客如云时硬币落下都铮然有声的巨大青铜功德箱,竟然彻底不见了踪影!
只有它原来伫立的位置,留下一个被浑水冲刷出的、凹陷下去的深坑轮廓,形状古怪又狰狞。
坑边还有零星几张粘在泥里的、印着残缺佛祖像的祈福红纸,被风吹得凄凉地卷着边角。
坑底的淤泥尚未干透,
几个救援队员和一个穿着粗布海青但领口袖边浆洗得依旧板正的执事僧人正合力清理。
铁锨带起污黑的泥浆,突然,“哐当”一声脆响,铁锨铲中了什么硬物。众人停下动作,
围过去扒开污泥。淤泥被小心拨开,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的功德箱残片。
几枚锈蚀严重、几乎看不出字号的铜钱从污浊中被拣出。随后,
从泥里捻起一小圈扭曲变形、却依旧闪耀着沉甸甸金黄光泽的——那分明是枚粗大的金戒指!
那僧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震惊中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刺痛。他几乎是抢步上前,
一把从救援队员湿漉漉的手套里夺过那枚金戒指,看也不看,
就急急地用僧袍袖子去擦拭那沾满污垢的金黄表面。就在他猛力擦拭的间隙,
旁边眼尖的村民又叫了起来,指着金戒圈内侧:“快看!里头有刻字!”阳光下,
刚刚被僧人擦亮的戒圈内侧,一行细细的刻痕在稀泥下若隐若现——不是佛偈,
更像是两个清晰的手写楷书汉字,似乎是人名。围观的人群里,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低语:“刻的啥?……是那谁……那个名字……对不对?
”李三娣站在坑边,看着那僧人死死攥着戒指、指节发白,
看他脸上那副想赶紧藏起来、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的青红变换。一阵山风吹过,
带着深坑里淤泥特有的、浓重的腐烂气息,直直灌进她的鼻腔。
她想起几天前那个雨夜里沉甸甸的金条旅行包,
想起自家油浸柜台下那支被她摸黑递给王静的强光手电。她没说话,缓缓转过身,
踩着泥泞和碎石,
脚浅一脚朝山下那片需要清理、需要重建、同样深嵌在泥泞中却依旧顽强挺立的土墙房走去。
解:“……这、这许是哪个香客早年掉进去的…当不得真…” 声音在浓重的泥腥气里飘摇,
散开,很快就被山涧浑厚的水声吞没。雨停了,但山里那被泡软、泡烂的土地承受不住,
几处山坡像溃烂的疮口,毫无预兆地塌陷下来,泥流裹挟着碗口粗的树和半间土坯房的残骸,
混浊地冲进刚刚疏通的河道,再次堵死了石镇唯一的主路。希望刚刚燃起一点火星,
又被一盆冷水浇透。救援队不得不再次停下清淤的机械,转向更危险的塌方点,
像在和一个玩弄猎物的巨兽反复拔河。李三娣没歇着。
她在自家那栋勉强算“主心骨”的二层楼房里,清点着被洪水舔舐过的一切。一楼大厅,
柜台还在,但那尊小小的瓷观音不见了影踪,只留下一个浅圆的泥印子。
满地的狼藉——散落的杯碗碎片,泡胀腐烂的米面口袋,桌椅歪斜,每踩一步都是黏腻的泥,
散发着浓重的河泥和水腥混合的腐败气味。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破布,
刚想擦擦布满泥痕的手,目光却被柜台角落里半浸在污泥中的一个小红布包吸引。
那是她女儿在镇上庙会替她求的平安符,一直挂在柜台后面,针脚细密。她蹲下去,
小心翼翼地拨开污泥,把湿透、沉重的小布包抠了出来。红布被染成了难看的酱色,
里面的干艾草和黄纸符都烂成了一团泥浆。她把那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东西握在手心,
看了很久,指节用力到发白。屋外是救援队疲惫的号子声和机械的嘶吼,
这小小的、完全失效的“平安”,像一根冰冷的针,
狠狠扎在她心口刚刚硬撑起来的那点韧劲上。***山下,
城市中心医院那片被蓝色排椅挤满的长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加刺鼻,更加沉重。
赵老蔫缩在那个属于他和女儿的小小角落,人仿佛又瘦了一圈,缩在宽大的破外套里,
只露出一截枯瘦的、青筋毕露的脖子。女儿能坐起来、能喝点流食了,
是熬过了第一个鬼门关,可医生的话更沉了:“命暂时稳住了,但损伤不可逆。
以后……走路怕是难了,得看康复程度……心脏随时可能再出问题,
后续维护……”他没敢问“维护”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后面,是怎样一个无底洞的钱窟窿。
护士站后面几个护士压低的议论声,
清楚了几个词:“……戒牒……都登报了……听说还俗了……那么多钱……”这些遥远的词,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在看一出皮影戏,影影绰绰。戒牒是啥?还俗?这些都和他无关。
他只知道催款单又来了,上面印着几支他念起来都拗口的药名。旁边印着冰冷的价码,
其中一支的钱,就够他在工地刨一个月的水泥。女儿赵盼醒后的日子,白天是清醒的刺痛,
晚上则常常陷入高烧的梦魇。身体在机器的维持下缓慢恢复,
意识却在药物的作用下反复漂移。一次昏沉醒来,她眼神空洞地盯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
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梦呓,
:“……名单……班……班长催我了……”她布满留置针头的手在薄毯下徒劳地抓挠着空气,
像是急着要抓住那张消失在洪水般的疾病爆发前夜的排班表,上面还欠着几个名字没填好。
赵老蔫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烧得发红的脸颊和被干裂嘴唇反复念着的字眼,
那声音像钝锯子在他心上来回拉扯。他佝偻着背,凑到女儿耳边,
而含混的乡音哄:“盼儿……莫怕咧……班长知道……班还排着……排着哩……”说着说着,
声音就被哽住了,只剩下瘦削的肩膀在薄薄的衣衫下无法控制地轻微抽动。
隔壁床那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从自己宽敞的单人病房出来,要去楼下花园透气,
经过他们这拥挤闷热的多人病房时,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赵老蔫下意识地把那几张皱巴巴、带着汗气的催款单往里又塞了塞。
那女人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正优雅地捏着一个最新款、薄如纸片的手机,屏幕亮得晃眼。
赵老蔫浑浊的目光盯着那个发光的屏幕,就那么短短一瞬,
屏幕上飞快掠过的一行加粗黑体字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