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赵建国的工程款与墙上的日历
北方的腊月,风裹着雪粒子抽打在“建国建筑”的玻璃门上,发出呜呜的哀鸣。赵建国趴在办公桌上,手指划过一份皱巴巴的《PPP项目合作协议》,第17页“付款节点”那一栏,红笔圈住的“验收后90日内付清”已经被他摩挲得字迹模糊。桌角的日历撕到了2024年12月28日,距离春节还有23天,而他身后的文件柜里,堆着300份未签字的工资表。
“赵总,王会计说账户里只剩87万了。”办公室主任老刘推门进来,棉鞋上沾着雪,“刚银行又来电话,说那笔2000万的续贷,总行那边没批。”
赵建国猛地抬起头,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他今年58岁,颧骨上的冻疮每年冬天都要发作,紫红的斑块像贴在脸上的膏药。“没批?上次不是说‘基本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工地老板特有的粗粝,“我那栋刚交工的市民服务中心,可是区里的‘年度标杆工程’,验收报告上盖着五个红章!”
老刘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银行的《风险评估报告》,指着其中一段:“他们说,‘政府类项目回款周期过长,民企抗风险能力不足,建议压缩授信’。”
赵建国抓起报告揉成一团,砸在地上。他想起2017年签PPP项目时的场景——区政府会议室里,时任区长握着他的手说:“赵总,你是本土企业家,我们信得过!这项目交给你,就像交给自家人。”那天他喝了半斤白酒,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哭了,觉得从包工头熬成“赵总”,总算熬出了头。
可现在,那位区长已经调任,新来的分管副区长每次见他都绕着走。上周他堵在区政府走廊,对方停下脚步,皮鞋擦得锃亮:“赵总,不是我不帮你,审计局卡得紧。你看这廉政建设的风头,谁敢在付款单上签字?”
“那工人的工资怎么办?”赵建国的声音发颤,“他们跟着我干了十年,有人家里等着钱给孩子交学费,有人要给老人治病……”
“要不,先把你的房子抵押了?”老刘嗫嚅着说。
赵建国愣住了。那套三居室是他2008年买的,房产证上写着老伴的名字。去年老伴查出糖尿病,每个月的胰岛素钱就像座小山。他突然想起上周回家,看见老伴偷偷把降压药换成了最便宜的那种,药盒上的字迹都磨掉了。
“不能动房子。”他站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件军大衣,“我再去趟市里,找住建局的老周。”
老周是项目甲方代表,当年签合同时拍着胸脯保证“绝不拖欠”。赵建国赶到住建局时,正撞见老周提着一个保温桶出来,里面飘出炖肉的香味。“老赵?”老周的圆脸上堆起笑,“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工程款的事……”
“哎呀,审计报告还没出来嘛。”老周打断他,往旁边挪了挪,“我女儿刚生了二胎,我得去送点汤。你看这事儿赶的。”
赵建国盯着他手里的保温桶,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他想起自己儿子在外地读大学,上个月打电话说想买台电脑学设计,他答应发了工程款就寄钱,可现在……
“周哥,”他抓住老周的胳膊,军大衣上的雪化了,渗进对方的羊绒衫,“我给你跪下都行,求你催催审计!”
老周慌忙甩开他,脸上的笑僵了:“老赵,你这是干什么?影响多不好!”他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区里财政紧张,优先保国企项目。你这民营企业的款,得往后排。”
风卷着雪灌进楼道,赵建国站在原地,军大衣的领子竖得再高,也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钻进来的冷。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叫“PPP老板互助群”的微信群,里面有500个和他一样的民营企业家。有人发消息:“某省交通类PPP项目,民企中标率从2016年的35%降到2022年的8.7%,咱们就是案板上的肉。”下面跟着一串哭泣的表情 。
他退出群聊,给木工班长老王发了条微信:“工资的事,再等等。”发送键刚按下去,手机就响了,是工地材料商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像冰锥:“赵建国,再欠着钢筋款不付,我就去法院告你!”
挂了电话,赵建国蹲在雪地里,看着住建局大楼上“为人民服务”的金字招牌,突然想笑。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手抖得划不着火柴,雪落在烟盒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年关盖了层白孝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