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
空气里一股闷味。香水、皮革、还有家长们脸上那种期待混着焦虑的味道,全闷在诺德安国际学校的小礼堂里。
我坐在塑料椅子上,背挺得有点僵。
这地方太新了,太亮了,亮得晃眼。地板能照出人影,头顶的水晶灯挂得跟不要钱一样。我女儿乔粒坐在我旁边,小腿晃来晃去,踢着我的裤腿。
爸,那个就是艾莎老师。她小声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台上的女人,就是艾莎。
她穿着一条剪裁很好的米色连衣裙,没多余的首饰,就手腕上一块细细的表。头发盘着,留了几缕在耳边,显得不那么严肃。
她在笑,对着麦克风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还觉得她是在跟你一个人说。
……我们诺德安的理念,不是灌输,是引导。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种子,我们要做的是提供最适合的土壤和阳光。
周围的家长们,男的,女的,个个西装革履,珠光宝气,此刻都听得点头,一脸没错,我花这几十万就是为了这个的表情。
我也点头。毕竟,这是乔粒她妈用命换来的钱,她说要给孩子最好的。这里,就是她眼里的最好。
会议结束,进入一对一交流环节。
家长们像蜜蜂见了蜜,嗡一下围住艾莎。
我拉着乔粒,打算等等。人太多。
乔粒爸爸?
艾莎的声音。
她居然穿过人群,直接朝我走过来。家长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都跟着她,也落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艾莎老师。我站起来,有点局促。
我看了乔粒的资料,也观察了她一周。艾莎的目光落在我女儿身上,很柔和,然后她蹲下来,平视着乔粒,你画的画,老师非常喜欢。
乔粒有点害羞,往我身后躲了躲。
艾莎笑了。她站起来,个子很高,比我矮不了多少。她离我有点近,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不是那种浓烈的香水,像洗干净的衣服晒过太阳,又带点植物的味道。
乔粒很有灵气,特别是艺术方面。她看着我,眼睛很亮,我们需要重点保护和引导。我当年在宾大读书的时候,我的导师就告诉我,教育最大的成功,是发现而不是塑造。
宾大。常青藤。
她简历上写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教育学硕士。金光闪闪。
谢谢老师。我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别的。
别客气。她的手,轻轻搭在乔粒的肩膀上,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手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涂着透明的甲油。
乔先生,留个联系方式吧。关于乔粒的培养计划,我想,我们可以找时间单独聊聊。她拿出手机,打开了二维码界面。
我愣了一下,赶紧扫了。
周围的家长看着,眼神里有点羡慕。
艾莎加上我,对我点点头,又转身去应付其他家长了,依旧是那副完美的、亲切的笑容。
我拉着乔粒走出礼堂,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
手机震了一下。
艾莎发来的好友通过请求。
我点了同意。她的头像,是一朵白色的郁金香,背景像是某个大学的草坪。
我看着那朵花,脑子里却一直是她刚才说的话。
我当年在宾大读书的时候……
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个很小的细节,像根刺,扎了一下。
是什么?
我一边想,一边走。乔粒在我旁边蹦蹦跳跳。
对了。
发音。
她说宾大的时候,那个宾,念得太重了,太标准了,像播音员。但在国外待过很久的人,特别是藤校精英,他们提自己母校,要么说全称UPenn,要么就是很随意的Penn,那个音会很轻,很自然,融在句子里,像提到自己家小区名字一样。
没有人会那么字正腔圆地,带着一种炫耀的强调感,去说宾大。
那感觉,就像一个本地人,非要跟人强调自己是本地人一样。
多此一举。
我停下脚步。
也许是我多心了。人家发音标准,有什么错?
我一个过气的调查记者,看谁都像嫌疑犯。老毛病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拉紧女儿的手。
爸,你怎么了?
没事,我说,我们回家。
但那根刺,已经扎进去了。
回到家,我给乔粒弄完晚饭,哄她睡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我的旧电脑,很慢。
我打开浏览器,输入了艾莎诺德安宾夕法尼亚大学。
屏幕上跳出来的,全是学校官网对她的介绍,和几篇教育论坛上对她的访谈。照片里的她,永远知性、优雅,背景不是图书馆就是典礼现场。
履历完美得像假的。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她的朋友圈。开放的,没对我设置三天可见。
她很会生活。插花、烘焙、看画展、健身。偶尔发一张在学校和孩子们的合影,配文永远是被小天使们治愈的一天。
我往下划,划了很久。
大部分照片都是精修过的,构图讲究,光线柔和。
终于,我翻到了一张一年前的照片。
是一张大合影。十几个年轻人,亚洲面孔、白人面孔都有,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毕业典礼的场合,都穿着学士服或者硕士服,扔帽子。
艾莎在人群中间,笑得最灿烂。
配文是:Finallymadeit!Anewchapterbegins.UPennGraduation
我把图片保存下来,放大。
再放大。
艾莎脸上的笑容依旧清晰。她身后的背景,是一栋红砖建筑,还有一片绿色的草坪。
但建筑的风格……有点不对。
常青藤的建筑,大多是哥特式,石头建的,颜色更深,更厚重。这栋红砖楼,太新了,风格更现代,更……热带?
我再放大,看她旁边一个金发女孩扔起的帽子。
帽子的流苏上,挂着一个很小的金属徽章。
太模糊了,看不清。
我又去看其他人。大部分都模糊了。
我的心跳有点快。
我把照片拖进一个专业的图像处理软件里,这是我以前当记者时用的。
我调整对比度、锐化、加滤镜。
一遍又一遍。
终于,艾 she 身后的建筑上,一行字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
不是英文。
好像是……另一种字母。
我截下图,把那行字单独抠出来,放进图片翻译器里。
几秒钟后,结果出来了。
一行塔加洛语。
菲律宾的官方语言。
翻译成中文是:马布海语言与文化中心。
我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
艾莎老师完美的笑脸,和那行菲律宾文字,在我脑子里重叠。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