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那些刺耳的、要命的监护仪报警声,终于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细细流淌的背景音乐,刀叉磕碰到精致瓷盘发出的脆响,还有嗡嗡嗡、压着嗓子却藏不住兴奋的笑语交谈。
眼皮重得像是挂了铅块。时缨费力地掀起一条缝。
刺啦——华丽的水晶吊灯光芒瞬间扎进她眼底。她下意识地狠狠眯起眼。
这是……哪儿?
脖子僵得发硬,她一点点费力地转动。
雪白的蕾丝桌布晃眼。高脚杯晶莹剔透,能映出人影。盘子里堆着点心,摆得像艺术品,却没人吃几口。还有……对面那些人脸上的笑。堆着,砌着,像一层层刷上去的油漆,看着就假。
目光迟钝地、一寸寸挪过去。
停在了身边。
秦辉。
她的……未婚夫。
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嘴角翘着,弧度算得刚好,侧着头正和他家哪个长辈说话。啧,人模狗样的。这副样子,她以前看着有多顺眼,现在瞅着就有多反胃。
再旁边,是她爸妈。
妈今天下了血本,头发烫得一丝不苟,裹着一件暗红色喜气洋洋的旗袍,脸上扑了厚厚的粉,正眯着眼笑呵呵地听一个阔太太说“时太太好福气啊,两个女儿都是人中龙凤”。爸呢,端着架子,手里那杯白酒小口抿着,矜持点头。
而她那个“好妹妹”时珍珍,就挨着坐,穿着一条死贵死贵的小裙子,涂着嫩粉色的口红,时不时跟旁边一个小年轻咯咯笑几声。眼神呢,总有意无意地往秦辉那边瞟,那黏糊劲儿……
再远点,她那个“好闺蜜”林珊珊!端着杯香槟,倚在根柱子旁,眼神也落在秦辉身上。嘴角挂着的笑,那叫一个志在必得,好像猎物已经入了笼。
订婚宴。
时缨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有人抡着千斤铁锤,狠狠砸在了她天灵盖上!
她想起来了!
是三年前!她和秦辉的订婚宴!
那个埋葬了她所有傻气幻想,一步步把她拖进地狱深渊的,起点!
一股寒气像活蛇一样,“嗖”地从脚底板钻上来,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比ICU里盖着的白被单还冰,还冷!
上一秒,她还浑身插满管子,陷在那张冰冷的病床上,身体疼得像被撕碎了。半死不活时,她听见床边那对狗男女,压着最低沉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情话。
“宝贝儿,甭怕她听见。”是秦辉!那声音她死都记得!“医生说了,能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接着是林珊珊那掐着嗓子装出来的甜腻:“那…她要是真挺不过去呢?”
秦辉那笑声,毒蛇吐信也不过如此:“那不是正好么?她那点家当,房子、股份,她爹妈当宝贝塞过来的那点‘嫁妆’……到时候还不是咱们说了算?你不是一直惦记城东那套……”
后面的话,像烧红了的烙铁,“滋啦”一下烫穿了她的耳膜,直直烙在她心上!
她憋着最后一口气想睁开眼,想骂,想撕烂这两张脸!眼皮却重得像压着两座山。
紧接着,另一张模糊的脸凑了过来,是林珊珊!她声音假模假样地带着悲悯,塞过来一张纸片:
“缨缨啊…你看这个…我知道不该现在给你看这个,可瞒着你,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对不起咱们的姐妹情分……”
孕!检!单!
上面白纸黑字印着“林珊珊”,旁边,“父亲姓名”那一栏,赫然填着“秦辉”!
巨大的绝望和背叛,像无数淬了毒的匕首,瞬间把她五脏六腑都搅了个稀巴烂。
然后,就是无边的、冰冷的黑暗。
她死了。死在她掏心掏肺爱过的男人和所谓最信任的闺蜜手里,死在她那对只把她当摇钱树、吸血吃肉的父母冷漠的眼神里。
可现在……
她就坐在这儿。 坐在这个金碧辉煌、却像个巨大坟场的订婚宴上!听着那些虚情假意的捧臭脚,看着爹妈卖女儿那副得意的嘴脸,看着那对狗男女眉来眼去的恶心勾当!
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死命抠进掌心。
尖锐的疼!
不是梦。
是真的!
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决定命运的岔路口,回到了这该死的订婚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沉重得像在给自己敲丧钟。但不是为了秦辉那王八蛋,是为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蠢透了、傻透了的时缨! 为了爹妈嘴里那点虚无缥缈的“亲情”,为了秦辉画的那个又大又圆的破饼,为了维持住这个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爬满蛆的“幸福”假象,她都付出了什么?
掏空了自己所有积蓄!像个牲口一样被逼着灌酒,喝到胃吐血!就为了替秦辉那个破烂摊子“打通人脉”!为了给她那个“好妹妹”时珍珍的锦绣前程“铺路砸钱”!
最后呢?换来的!是被谋杀!是被这群早就等不及要分食她尸体的恶狼们算计!
胃里,那个曾无数次被酒精灼穿的地方,似乎又痉挛起来,隐隐作痛。那是前世地狱般折磨和冰冷背叛的烙印!
“缨缨?缨缨?”
秦辉那带着装模作样“体贴”的声音贴了上来,温热的气息故意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就等我们啦,马上要交换戒指了。”他脸上笑完美无缺,可那眼底深处,时缨看得分明——藏着压不住的催促和不耐烦!
那双曾让她沉迷的眼睛,现在看着,虚伪得能让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时缨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秦辉那张让她恨不能立刻撕碎的英俊皮囊,扫过台下那些看客或真或假的脸,最终落回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那儿,套着一枚闪瞎人眼的大钻戒。灯下,切工完美的钻石刺目地折射着光芒。
它那么亮,那么值钱。像一副精美的镣铐,锁住她的未来,把她拖进深不见底的泥潭。
前世,她傻透顶了盼着这一刻,以为戴上它,就是“幸福”的开始……
现在?她只想冷笑。
耳边的毒语还在回响——“她死了正好……遗产都是咱们的!”
林珊珊那张得意的假脸,父母那事不关己的眼神……
恨!滔天的恨意!像烧红的熔岩,在她血管里奔腾咆哮,每一寸骨头都在燃烧!
“各位!”
司仪那打了鸡血般亢奋的声音炸响全场。
“接下来!就是今晚最高光、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司仪红光满面,把话筒几乎怼到秦辉脸上:“秦辉先生!请为你美丽动人的未婚妻,戴上这象征着永恒誓言的订婚戒指!”
秦辉脸上的笑容瞬间更真诚了几分,他拿起丝绒盒子里的那枚男戒。
转过身,伸手,就要去捉她的手。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变成了强光灯,齐刷刷射过来。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她爸妈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咧到后耳根去了。时珍珍盯着那钻戒,眼珠子都快粘上去,羡慕嫉妒恨混杂。柱子旁的林珊珊,指甲都掐得香槟杯咔咔响!
空气,凝固了。
期待、算计、贪婪……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就在秦辉的手指,马上就要碰到她的指尖——
时缨猛地一抽手!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子狠戾!
秦辉抓了个空,直接僵在原地。
整个大厅,“唰”一下,静得可怕!所有的笑、所有的声音、所有举着的杯子……全像被按了暂停键。只剩下司仪话筒里传出的的粗重喘气声。
时缨冷着脸,下巴微抬,没有半点新娘子该有的娇羞,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她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攥住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的钻戒。
戒指有点卡,圈口紧了。她咬着牙,使劲往外撸!
戒指硌着皮肤,擦着指关节,带出一道刺眼的红痕。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疼算什么?比起前世喝到胃穿孔抽筋的疼,比起临死前听见那些话剐心的疼,简直跟挠痒痒一样!
她再一用力。
戒指终于被撸了下来。
冰冷的钻石在她指尖,闪着一种极其残忍的光。
在一片死寂得让人发慌、几乎只剩倒抽冷气的安静里,时缨微微扯了下嘴角。
那笑容挺漂亮,可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像结了霜的刀锋。
她指尖随意地一松。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这死寂里,却像颗炸雷,惊掉了所有人的魂儿!
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就像个没人要的玻璃珠子,精准地滚落在秦辉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前的地毯上。
时缨的声音清亮、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大厅的每一寸空气里:
“秦辉,” 她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秦辉那张瞬间血色尽褪、像被抽了筋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这破玩意儿,” 她顿了顿,声音刻意扬了扬,那股子赤裸裸的轻蔑和嘲弄,简直要把空气都割裂开。
“还有你这个赔钱的破烂货。”
“——”
“配不上老娘那三千万的嫁妆。”
死寂。
绝对的的死寂!
几百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咔咔咔”聚焦在秦辉身上,聚焦在他面前地毯上那枚孤零零闪着寒光的钻戒上!聚焦在他惨白得跟死人一样的脸上!
秦辉整个人彻底石化了,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碎成了渣!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全都化成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羞愤!他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可一个屁都崩不出来。
“你疯了!” 一声拔高、刺耳的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是她妈。
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彻底扭曲了,眼珠子都气红了,像个暴走的疯婆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要扇她巴掌:“时缨!你个小蹄子!说什么胡话!给我跪下给秦辉道歉!”
她爸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哆哆嗦嗦地指着时缨:“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时珍珍捂着小嘴儿,一副吓破胆的娇弱样,可眼底深处那份惊慌里,分明还混着点压不住的、看好戏的兴奋。
时缨一抬手,稳稳地架住了母亲挥下来的那只胖手。
劲儿真不小,震得她小臂都麻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因美梦落空、算计泡汤而完全扭曲狰狞的——她所谓母亲的脸。
心尖上残留的那一丝温热,“噗嗤”一下,彻底灭了。
时缨猛地甩开那只手,往后退开一步。
她环视着这一屋子所谓的“亲人”: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生吞活剥的秦辉,远处端着杯子一脸惊愕、眼底却悄然闪过惊喜的林珊珊,还有台下那一张张或呆滞或幸灾乐祸的看客脸。
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碴子的深井水。
声音不高,却带着砸碎一切的狠劲儿。
“道歉?”
“呵。”她鼻子里冷冷地挤出一丝气音。
“该烂在地狱里的,是哪个乌龟王八蛋?”
话音刚落,再也没看任何人一眼!猛地转身!
纯白的晚礼服裙摆,在她脚下刷地扫出一个冰冷决绝的弧度。 她一把推开挡路的碍事椅子,在几百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刺射下,腰杆儿挺得笔直,高跟鞋“噔噔噔”踩着地面,清脆得像小皮鞭抽打着空气,径直朝着那扇厚重的宴会厅大门走去。
整个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冲天的恨意和毫无回旋的决绝!
门口穿着制服的侍者,大概被这一幕震傻了,手足无措地赶紧拉开一条缝。
走廊里偏冷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
时缨脚步没停,头也没回。
她一脚就踩进了那片光里。
一步,一步,干脆利索地走了出去。
把那场荒诞透顶的订婚闹剧、那群披着人皮的鬼魅魍魉,彻底、永远地甩在了身后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豪华地狱里。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把里面炸了锅似的尖叫声、怒骂声猛地切断。
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高跟鞋敲出的“嗒、嗒、嗒”,清脆又孤单。
时缨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喘了口气。
心脏在腔子里蹦跶得快要炸开,不是害怕,是死里逃生、重新呼吸到自由空气后那种激烈得要命的回响!
她回来了。
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戒指滚落在地毯上的那声“啪嗒”,好像还在脑子里转悠。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
那里,刚才被硬撸下来的地方,一圈细细的红痕,微微发烫。
她缓缓抬起那只手,看着那点刺目的红痕。
眼神静得,像结了厚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极浅、极冷的弧度。
那笑里,一丝暖和气儿都没有,只剩下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
时家的闺女还没死透呢。
好戏?
这才刚刚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