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最后一卷《策论》在青焰里蜷曲，羊皮封面上的鎏金题字"经世济民"化作细碎金屑，随江风飘向黛色山峦。
"十年寒窗，终是错付了。
"书生将残存的徽墨掷入江水，墨锭击碎倒映着桃花的涟漪。
忽然有苍老笑声破雾而来，一叶乌篷船自烟波深处显现。
老渔夫蓑衣上的棕丝泛着青苔色，船头七盏琉璃灯随水波摇晃，在江面洒下流动的碎玉。
陆清远拢住焦黑的经卷残页，"老丈也来笑我焚琴煮鹤？""老朽笑这江鱼好造化。
"渔翁竹篙轻点，火盆应声倾覆，猩红炭块坠入碧波，惊散几尾银鲦，"寒食禁火三日，郎君倒给龙王爷送灯来了。
"书生这才惊觉衣袖沾着星火，赭色麻衣下摆已烧出蚕豆大的洞。
俯身掬水时，腰间半块歙砚磕在船帮——那是今晨摔碎在朱雀大街的，裂痕如刀割开"蟾宫折桂"的铭文。
乌篷船挨近的刹那，七盏琉璃灯忽地明灭不定。
老渔夫摘下斗笠，额间朱砂痣红得惊心："此去向南三十里，芦花浦渡口有株三百年山茶树。
"枯瘦手指抚过船头斑驳刻痕，那里隐约可见"贞观廿年造"的字样。
陆清远正欲追问，忽见上游漂来盏素绢莲花灯。
渔翁竹篙轻挑，灯盏便落在书生膝头。
素绢上墨迹犹湿：**半江瑟瑟半江痴焚尽春秋人不知**残砚映着天光，书生咬破指尖，在灯罩另一面写道：**烟波何必问归期且看青山似旧时**血珠渗入绢纱纹路，恰似雪地落梅。
待要归还灯盏，老渔夫却将青竹伞横在船头。
二十八根湘妃竹伞骨暗合星宿，黛色伞面绘着白描山水，细看竟是严子陵钓台至桐君山的百里江景。
"七日内遇水则止，见玉则安，逢烟则喜。
"老翁语带机锋，乌篷船已退入渐浓的暮霭。
船尾铜铃响过七声，琉璃灯次第熄灭，唯余江风送来半句《青溪》的吟唱。
---骤雨忽至时，陆清远正凝视伞柄处的暗纹。
黄杨木雕成的貔貅口中衔着玉环，指腹抚过时，竟有极轻的机括声。
伞面突然旋开半尺，飘落寸许见方的冰鲛绡，螺子黛写着：**子夜潮生处红萼待人顾**惊雷碾过层峦，江面腾起万千银针。
书生握紧犹带余温的伞柄，忽见上游漂来支折断的碧玉簪。
缠枝纹在电光中忽明忽暗，簪头镶嵌的珍珠泛着月色，让他想起去年上元夜，在曲江池畔见过的西域贡品。
雨幕深处传来环佩清响，似有女子在唱王摩诘的《桃源行》。
陆清远探身欲寻，扁舟却被急流推着撞向礁石。
青竹伞脱手的刹那，他望见对岸山径闪过鹅黄裙裾，像极了灯会上倏忽即逝的流萤。
---残月升上桐君山时，书生在芦花浦拾到半幅鲛绡帕。
素帕角落绣着并蒂莲，墨香依稀可辨《鹧鸪天》的词牌。
当他借着月光辨认字迹时，忽听得身后细碎脚步声。
"公子可是在寻这个？"清泠女声带着笑意，陆清远转身时，看见岸边女子举着与他相同的青竹伞。
鹅黄衫子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碧玉簪在月光下流转着春水般的光泽。
骤雨初歇的江面腾起轻雾，远处传来子夜钟声。
陆清远握紧伞柄处的玉环，忽然懂得老渔夫说的"逢烟则喜"是何意味。
清明前三日，西湖浮着层琉璃似的薄冰。
陆清远握着青竹伞沿白堤徐行时，忽听得金石裂帛之音穿透雨幕。
抬首望去，宝石山麓的孤云亭里，有人正在抚弄焦尾琴。
琴声引他踏过覆着残雪的青阶，却在亭前三丈处生生顿住——朱漆亭柱上系着条鹅黄丝绦，正是那夜芦花浦遗失的鲛绡帕所用颜色。
琴案前跪坐的女子戴着素纱帷帽，指尖在冰弦上勾挑抹剔，细雪竟顺着音律在弦上凝成珠玉。
"沈娘子这曲《阳春》，倒让白雪误了花期。
"陆清远望着琴弦上渐渐消融的冰晶，瞥见案头诗笺墨迹未干。
女子广袖轻振，诗笺忽被气流卷着飘落亭外，正落在他伞面上。
峭：**淡扫蛾眉雪作肤断桥无伞胜姑苏琉璃盏碎银鳞跃玛瑙盘倾碧髓酥**书生呼吸一滞。
这分明是七日前自己在莲灯上续写的诗韵，此刻竟被谱成新词。
雨丝忽密，他见那帷帽垂纱已被浸透，便将青竹伞轻轻推向亭檐。
"公子不怕沾了俗尘？"女子忽然开口，声如冰泉漱玉。
指尖按着徵弦不放，余音在空山久久回荡。
陆清远望着伞面上蒸腾的水雾："若说俗尘，这满湖烟雨，倒比朱雀街的酒旗干净些。
"话音未落，琴弦骤响，七根冰弦齐震，亭角铜铃应声而落。
帷帽轻纱被气流掀起半寸，他窥见一点朱砂痣缀在瓷白耳垂下方。
骤雨裹着冰霰砸在伞面上，远处雷峰塔的轮廓渐渐模糊。
女子抱琴起身时，腰间玉佩与青竹伞柄的貔貅玉环相击，发出清越鸣响。
——伞柄暗纹不知何时显出"子夜潮生处"的下半联：**五更月落时**"明日卯时三刻，苏堤第三桥洞。
"素纱帷帽掠过他肩头，寒烟气息似檀香混着初绽的白梅。
待要追问，那抹鹅黄身影已隐入飞来峰下的雾霭。
唯有琴案上留着方端砚，墨池里浮着片未化的冰晶，细看竟是雕成兰草模样的霰雪。
---翌日破晓，陆清远在第三桥洞下寻见艘菱纹乌篷船。
舱内小几摆着琉璃冻石盏，盛满琥珀色的顾渚紫笋茶。
正要俯身查看船头刻痕，忽听得头顶桥板传来环佩叮咚。
寒烟今日未戴帷帽，堕马髻间插着那夜所见的碧玉缠枝簪。
月白襦裙外罩着天水碧半臂，襟口银线绣的流云纹随呼吸起伏，恍若真在游走。
"陆公子可识得此物？"她指间捏着片鱼鳞，正是那日富春江船板缝隙里的青瓷色鳞片。
见书生颔首，忽然将鳞片投入茶汤。
奇异的事发生了——琥珀茶汤中浮现出细密文字，竟是王右丞《青溪》的诗句随水波流转。
陆清远瞳孔微缩："这是...龙鳞？""不过是富春江银鲦的护心鳞。
"寒烟以簪尾轻点茶盏，文字忽又化作山水图卷，"家父昔年在严子陵钓台垂钓，偶得此物可存诗画。
"她忽然抬眸，"就像公子那把伞，不也藏着前朝吴道子的江景图么？"书生握伞的手紧了紧。
这几日他已发现，伞面遇水便显出新墨痕，前夜暴雨时竟现出幅《兰亭雅集图》。
画舫驶入里西湖时，寒烟忽然抚着船帮刻痕问道："公子可知永宁三年，白居易在此处遇见的琵琶女后来如何了？"不待回答，自袖中取出半块歙砚——正是陆清远那日摔碎的那方。
"她埋骨孤山时，怀中抱着块缺角砚台。
"寒烟将碎砚推过案几，裂痕竟与书生腰间残砚严丝合缝，"上刻'诗成泣鬼神'，下接'笔落惊风雨'。
"陆清远浑身剧震。
这分明是自己昨夜在客栈续写的残句，墨迹该还在窗前晾着。
寒烟却已转向船头："雨停了。
"忽然掀开帘幔。
天光倾泻而入的刹那，西湖上空竟同时挂着残月与朝阳。
金红云霞浸染的湖面上，他们的小舟正穿过雷峰塔与保俶塔的倒影，犹如行在天地合抱的铜镜之中。
---在湖心亭登岸时，寒烟遗落了缠臂金。
陆清远追至九曲桥头，见她正俯身拾取自己清晨掉落的竹节笔。
两人的影子在涟漪中交叠，惊散了桥下游鱼。
"沈娘子相信命定之说么？"书生将缠臂金递过时，触到她指尖薄茧，应是常年抚琴所致。
寒烟将竹笔插入云鬓，忽然吟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陆清远接口时，望见她唇角梨涡一闪而逝。
这李太白的诗句，正是七日前老渔夫念过的谶语。
远处传来净慈寺的晨钟，惊起成群白鹭。
寒烟退入垂柳深处前，将个锦囊塞进他掌心。
陆清远独坐湖石开启时，内里装着七粒莲子，裹着张冰绡：**三日后虎跑泉携伞**莲子上细细刻着《子夜四时歌》，最末一粒却只刻着半阙词。
他对着日光细看，发现那未完的笔迹，竟与自己写诗时悬腕的力道分毫不差。
---暮色漫过南屏山时，陆清远在客栈烛下摩挲青竹伞。
伞面不知何时新添了幅《断桥残雪图》，画中抚琴女子的耳垂下方，分明点着朱砂小痣。
窗外飘进片鹅黄花瓣，他忽然想起，今日寒烟发间的碧玉簪，缠枝纹里似乎嵌着极小的"沈"字篆文。
谷雨时节的兰渚山浸在乳色晨雾里，陆清远握着青竹伞立在虎跑泉边，看石隙间涌出的泉水将七粒莲子托得沉沉浮浮。
辰时三刻，寒烟踏着露水而来，月白裙裾扫过青苔时，惊醒了岩缝中沉睡的蓝尾蝶。
"陆公子可识得此物？"她指间拈着片竹简，正是七日前书生题在客栈墙上的《子夜歌》残句。
简上忽有晨露滚落，墨迹遇水竟化作游动的蝌蚪文，顺着青石纹路汇成句"流觞曲水待知音"。
陆清远瞳孔微缩——这分明是昨夜梦中所得的诗句。
寒烟已转身走向山径，腰间玉佩与伞柄玉环相击，发出风铃般的清响。
他这才看清那玉佩雕着兰草，叶脉间嵌着极小的"隐"字篆文。
---转过九曲竹廊，忽闻水声泠泠。
墨玉溪畔的流觞亭前，早有童子备好二十四盏羽觞。
寒烟广袖轻拂，青瓷酒盏便顺着蜿蜒水道漂流而下，盏中琥珀酒液映着竹影，恍若盛着碎金。
"请公子续此残诗。
"她指尖轻点最先漂至的羽觞，盏底赫然刻着"幽"字。
陆清远俯身捞起酒盏时，瞥见寒烟罗袜边缘沾着星点朱砂，恰似雪地落梅。
酒液沾唇的刹那，忽有琴声自云端泻下。
抬头望去，寒烟不知何时已端坐溪畔青石，膝头焦尾琴泛着千年桐木特有的暗金纹理。
她右手食指勾动宫弦，左手拇指按在十徽之位，奏的竟是失传已久的《幽兰操》。
琴音催得羽觞加速流转，陆清远望着盏中浮动的诗笺，*空谷无人佩自鸣九畹风过楚云轻岂同桃李争春色独抱孤芳对月明**最后一个尾音消散时，二十四盏羽觞尽数停驻。
寒烟按弦的指尖凝着露珠，忽然展颜一笑："公子可知此诗韵脚，正合永和九年那场雅集？"素手轻扬，满溪羽觞应声翻覆，盏底字符连作"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八字。
---日影西斜时，二人停驻在右军祠前的碑林。
陆清远摩挲着《兰亭序》残碑，忽觉袖口微沉——寒烟将半块歙砚塞入他掌心，裂痕处新填了金漆，映着"诗成泣鬼神"的铭文愈发清晰。
"请公子为此碑续命。
"她递来紫毫笔，笔管刻着"卫夫人"的篆印。
陆清远凝神屏息，笔锋触到青砖的刹那，忽有山风卷着兰香袭来。
但见砖石纹路竟似宣纸般晕开墨迹，上：**楚畹移根远湘波照影清露凝君子佩风送美人筝......**写到"寸心终不负，千载月同明"时，笔锋突然滞涩。
寒烟悄然贴近，握着书生手腕轻轻一送，收笔处绽开朵墨兰。
她指腹薄茧擦过他腕间脉门，两人身影在夕阳里交叠成修竹的模样。
---夜宿云门寺时，山雨忽至。
陆清远在藏经阁整理白日诗稿，忽见窗纸上映出个袅娜身影。
推门却见寒烟抱琴立在檐下，发间碧玉簪缀着雨珠，襦裙下摆晕染着深青的雨痕。
"沈娘子可要烘衣？"书生侧身让出半扇门扉。
"陆公子可惧流言？"她径自步入阁内，焦尾琴搁在《法华经》旁竟生出奇异的和谐。
烛火摇曳间，寒烟抚着琴身断纹轻语："这琴唤作'独醒'，取自'众人皆醉我独醒'。
"忽然拨动商弦，震得经卷簌簌作响，"就像陶元亮笔下的武陵人，既见桃源，何必再寻来路？陆清远凝视她耳垂下的朱砂痣："若桃源本是镜花水月......""那便做投石的痴人。
"寒烟截住话头，指尖划过琴轸上嵌着的兰花纹，"激起千层涟漪，也好过死水微澜。
"夜雨渐急，她忽然以指代笔，在积尘的案上写道："公子看这雨，像不像归去来兮辞里那句'云无心以出岬'？"水痕蜿蜒成诗，烛光将两个影子投在"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碑帖上，恍若古今魂魄共舞。
---五更梆响时，雨歇云开。
寒烟不知何时离去，案头留着一卷用兰草编就的诗册。
陆清远翻开时，发现每片草叶上都以金粉写着《咏兰十二韵》的注疏，最末一叶却夹着片鱼鳞——正是那日虎跑泉中托着莲子的青瓷鳞。
将鳞片对着晨光细看，内里竟浮现微雕的《幽兰操》古谱。
琴谱旁还有行小楷："三日后子时，天目山脚见。
"字迹与碑林题诗如出一辙，只是"天目"二字染着淡淡檀香，似是从她袖口蹭来的气息。
山门外忽然传来马嘶。
陆清远握紧青竹伞追出去时，只见官道上留着串马蹄印，每个蹄痕里都盛着朵未开的兰花。
他俯身触碰最近那朵，花苞竟在掌心缓缓绽开，露出花蕊间用蜜写的字：**遇雨则燃**芒种前的天目古道蒸腾着瘴气，陆清远按锦囊所嘱子夜抵山脚时，望见参天柳杉上悬着七盏琉璃灯。
寒烟一袭绀青道袍倚树而立，发间碧玉簪换作竹节冠，怀中抱着用蕉叶包裹的焦尾琴。
"沈娘子这是要入山求道？"书生轻掸青竹伞上的夜露。
"是陆公子该问道于盲。
"寒烟以簪尾挑开蕉叶，琴身竟显出新刻的《云林石谱》图样，"此去龙潭七折瀑，藏着半部《九歌》残卷。
"话音未落，山巅滚过闷雷。
二十四道盘山石阶在月色里泛着青黑，似蛟龙褪下的鳞甲。
行至第三折瀑时，寒烟忽将竹冠抛入深潭，瀑水竟逆流而上，在岩壁映出《山鬼》篇的篆文。
陆清远伸手欲触，水纹却化作万千银针扑面而来。
---未时三刻，暴雨突至。
两人困在半山腰的竹寮时，寒烟罗袜已渗出血迹——为护焦尾琴，她赤足踏过了箭竹林里的碎石。
陆清远拆下伞面湘妃竹骨生火，火光里瞥见她脚踝处旧疤形如新月，却不敢多问。
"劳公子诵段《楚辞》驱寒。
"寒烟裹着蓑衣缩在角落，面色比竹寮外翻涌的云海还要苍白。
书生翻开她递来的竹简，惊觉竟是西汉墓出土的漆书残卷，字迹遇热显出朱砂批注。
当他念到"雷填填兮雨冥冥"时，火堆突然爆响。
寒烟剧烈咳嗽起来，指间漏出带血的帕子。
陆清远不及思索，解下襕衫将她冰凉双足裹住，触到那道新月疤痕时，忽觉掌心发烫。
"这是...幼时学琴跪的茧？"话出口才觉唐突。
"是七岁那年，为追卷《广陵散》谱跌的。
"寒烟虚指着焦尾琴凤沼处的裂痕，"那日雨比今朝还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