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雨,下得跟老天爷喝大了在发酒疯似的,泼得整座城市都在哆嗦。晚上十一点半,我加完班,顶着能把人吹成傻子的横风,缩着脖子往出租屋那栋破筒子楼挪。路灯的光被雨水打得稀碎,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黄晕,活像打翻的蛋黄酱。就在楼底下那个永远散发着可疑酸菜味儿的垃圾桶旁边,蜷着一团东西。
黑乎乎的,被雨水泡得透透的,微微颤抖着。走近了,才看出是个人,长头发糊了一脸,身上的裙子脏得看不出原色,紧紧贴在身上。
“喂?”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显得微不足道。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沾满泥水的脑袋费力地抬起来。雨水冲开她脸上的泥泞和发丝,露出一张脸。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真他妈的……好看。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只是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空茫茫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找不到焦点。嘴唇冻得乌青,微微哆嗦着。
“你……还好吧?”我提高了点音量,雨点砸在伞上噼啪作响。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茫然更深了,像迷路的小动物。过了几秒,她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老……老公……冷……”
我当场石化,被雷劈了都没这么懵。老公?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我一个母胎solo二十几年的社畜,哪来的老婆?还是从垃圾堆旁边捡的?
这姑娘八成是脑子给撞坏了。丢这儿?看着那张惨兮兮的脸和那双茫然又依赖的眼睛,我叹了口气,骂了句自己活该心软,认命地弯下腰,把她那湿透冰凉的身子半拖半抱地弄了起来。真沉,她身上那件湿透的裙子感觉能拧出半桶水。
“得,算我倒霉,摊上你了。”我嘀咕着,几乎是扛着她往楼梯上挪。老破小的楼道狭窄昏暗,感应灯时灵时不灵,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她倒是乖,靠在我身上,脑袋软软地搁在我肩窝,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模糊不清的字眼,似乎还是“老公”之类的词。
好不容易把她弄进我那间一室一厅、鸽子笼似的出租屋。屋子小得可怜,一张床就占了小半,东西堆得满满当当。我把她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二手小沙发上,又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最宽大的旧T恤和运动裤。
“那个……你自己能换吗?”我把衣服递过去,眼神飘忽,不敢看她湿透贴在身上的曲线。
她坐在那里,抱着我的衣服,依旧是一脸懵懂,大眼睛眨巴着,看看衣服,又看看我,像个迷路的幼儿园小朋友,完全搞不懂状况。得,指望不上。我认命地叹口气,感觉自己像个伺候小祖宗的倒霉太监,硬着头皮,闭着眼,摸索着帮她换下那身湿透的、沾满泥泞的裙子。指尖偶尔碰到她冰凉的皮肤,触电似的缩回来,脸上烧得厉害。
换好干衣服,她整个人显得更小了,缩在我的旧T恤里,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我去卫生间翻出吹风机,插上电,呼呼的热风声响起来。
“头低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拨开她湿漉漉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的触感意外的柔软。她倒是很乖顺,低着头,任由我摆弄,只是时不时会抬起头,用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纯粹的依赖和一点点好奇。
吹风机嗡嗡地响,暖风吹拂,小屋里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水汽和洗发水的廉价香味。折腾完这一通,胃里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我钻进厨房,从柜子深处摸出两包红烧牛肉面,熟练地拆开包装,烧水。
“凑合吃点吧,大餐是没有了。”我把煮好的面端到小茶几上,红油汤底飘着几片脱水蔬菜,散发着廉价的咸香。
她学着我的样子,拿起一次性筷子,笨拙地夹起几根面条,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可能是太饿了,也可能是味道确实比饿肚子强,她吃得很快,吸溜吸溜的,鼻尖都沾上了一点红油。
“慢点,烫。”我提醒她。她抬起头,嘴角沾着点汤渍,对我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含糊不清地说:“好吃……老公煮的……好吃……”
那笑容干净得晃眼,像雨后初晴的阳光,一下子撞进我心底某个角落。我有点狼狈地别开脸,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面,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好吃就多吃点。”
她到底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叫我老公?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塞在我脑子里。我尝试着问她名字,问她家在哪,问她记不记得什么。
她只是摇头,眼神又变得空茫起来,带着点无助和恐慌。问急了,她就往我身边缩,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溺水的人抓着唯一的浮木,嘴里反复念着“老公”、“别走”。
得,问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光荣地把唯一的小床让给了这位从天而降的“祖宗”,自己裹着毯子在地板上对付了一宿。听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望着天花板上那几道熟悉的裂缝,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哥们儿这日子,怕是要彻底跑偏了。
事实证明,我那天晚上的预感精准得可以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捡回来的这位美人,名字是我根据她衣服上一个模糊的“晚”字绣花,随口给取的,叫苏晚。她脑子里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文件夹,清空得比刚格式化的硬盘还干净。唯独对“老公”这个身份认定,坚如磐石,焊死在她那混乱的记忆回路里。
这直接导致我的社畜生活,平添了无数鸡飞狗跳。
比如厨房。自从第一次煮泡面没出事故后,苏晚同志对厨房的兴趣空前高涨。某个周末的早晨,我被一股浓烈的、无法形容的焦糊味硬生生从美梦里呛醒。连滚带爬冲进厨房,好家伙!浓烟滚滚,宛如仙境。我那口可怜的小奶锅英勇就义,锅底漆黑一片,锅里的不明物体已经碳化,正顽强地冒着黑烟。肇事者苏晚同学,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小鹿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和一丝丝委屈,看着我说:“老公……我想给你煎个蛋……它、它自己就黑了……”
我捂着胸口,感觉心肌梗塞在向我招手。看着那张花猫似的脸,再看看那口壮烈牺牲的锅,我深吸一口气,把冲到嘴边的咆哮咽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晚晚啊……咱以后……离厨房远点行不?算老公求你了!”
又比如她的消费观。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现在还得供着这位毫无金钱概念的“祖宗”。带她去超市,她推着小车,看到货架上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尤其是那种装着各种小玩偶的盲盒,眼睛就挪不开了,闪闪发亮。
“老公,这个可爱!”她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小兔子的盲盒,语气雀跃。
“那个……晚晚,这个有点贵……”我试图讲道理。
“老公,那个也好看!”她又拿起一个印着Q版小恐龙的,完全没听进去,自顾自地把两个盲盒都放进了购物车。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报出那个让我肉疼的数字,我掏出手机扫码的手都在抖。苏晚却完全没察觉我的窘迫,抱着她的“战利品”,开心得像中了彩票。回家的路上,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盲盒,摸出两个做工粗糙的小摆件,兴奋地举到我面前:“老公你看!我抽到了隐藏款!厉害吧?”
看着那俩加起来成本可能不到十块钱的塑料小玩意儿,再看看她脸上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悦,我那点心疼钱的情绪瞬间被一种奇异的酸软取代。行吧,千金难买祖宗笑。我认命地揉揉她脑袋:“嗯,厉害,我家晚晚手气最好了。”
她立刻就笑了,眼睛弯弯的,把那个丑萌的小兔子塞到我手里:“这个给老公!保护你!”
那一刻,窗外的夕阳正好照进来,落在她带笑的侧脸上,暖融融的。我握着那个廉价的小塑料兔子,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被这暖意悄悄熨帖了。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她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这个“新世界”充满好奇,也制造着各种麻烦。她会把洗衣液当成洗洁精倒进洗碗池,弄出一池子泡沫;会在我加班时,笨拙地尝试给我泡咖啡,结果糖放得齁死人;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买回一件印着巨大皮卡丘的荧光绿T恤,非让我换上,美其名曰“情侣装”……
每次我累得像条狗下班回家,面对一屋子狼藉或者她搞出的新花样,血压飙升的时候,她总会凑过来,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点讨好和依赖的眼睛看着我,软软地叫一声“老公”,或者笨拙地学着我之前的样子,给我捏捏肩膀虽然力道轻得像挠痒痒。那点刚冒头的火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就泄了。
认命吧,林琛。我对自己说。这哪是捡了个老婆,这是请回来一尊需要二十四小时供奉的活祖宗。白天在公司当社畜,晚上回家当爹又当妈。
日子就在这种鸡毛蒜皮、哭笑不得的烟火气里,像流水一样淌过。一晃,就是三年。
家里那个小小的书架上,多了一个厚厚的相册。里面塞满了我用一台老式拍立得给她拍的照片。照片里的苏晚,笑容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灿烂。有她对着镜头比剪刀手的搞怪样,有她抱着一堆盲盒盒子傻笑的满足样,有她穿着那件荧光绿皮卡丘T恤、和我一起挤在沙发上追剧的居家样……每一张旁边,我都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时间和当时的情景。
“晚晚第一次煎蛋失败版,锅卒,享年两岁三个月。”
“晚晚抽到‘隐藏款’小兔子,得意洋洋,并宣布用它保护我感动.jpg。”
“晚晚牌爱心高糖咖啡,齁得我半夜找水喝。”
“和皮卡丘情侣装出街,回头率300%,晚晚说下次买喷火龙的……”
这些照片,这些字,像一块块拼图,拼凑起了我们这三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生活。她不再是那个雨夜里茫然无助的失忆者,她是苏晚,是我林琛家里那个有点笨、有点黏人、笑起来能照亮整个出租屋的小祖宗。我习惯了每天给她吹干头发时她舒服的哼哼,习惯了她把工资花光后可怜巴巴蹭过来的样子,习惯了家里有个等我下班的身影。
我以为,这种鸡飞狗跳又带着暖意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直到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苏晚难得安静,盘腿坐在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沙发上,翻着那本厚厚的拍立得相册,指尖划过每一张照片,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正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对着水龙头搓洗她昨天换下来的那条浅蓝色连衣裙。水冰凉,洗衣粉的味道有点冲鼻。忽然,一种极其低沉、穿透力极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那声音不像雷声,更像某种巨大的机械在咆哮。
我甩了甩手上的泡沫,疑惑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有点生锈的旧窗,夹杂着雨丝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探出头向上望去。
心脏猛地一沉。
只见一架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直升机,如同钢铁巨兽般,正稳稳地盘旋在我们这栋破旧筒子楼的上方。巨大的旋翼搅动着雨幕,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带起的狂风把楼下的晾衣绳吹得疯狂乱舞。雨水被螺旋桨的气流切割成细密的水雾,弥漫开来。
谁?这是干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回头,看向沙发上的苏晚。
她的反应比我更剧烈。
她手里的相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比纸还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发丝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不……不要……头……好痛……”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恐惧和混乱,“……光……好多人……疼……”
“晚晚!”我冲过去,想抱住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其粗暴、毫不客气的砸门声,砰砰砰!力道之大,震得那扇薄薄的木门都在摇晃,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苏小姐在里面吗?开门!”一个冰冷生硬、不容置疑的男声穿透门板。
苏晚听到这声音,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头的动作停住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懵懂和依赖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冰冷,疏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换了一个人。
那眼神,陌生得让我心头发寒。
她推开我试图扶住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她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看地上那本散开的、记录了我们三年点滴的相册。她径直走向门口,步伐有些虚浮,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洗衣粉的滑腻感,和那件湿漉漉的、没来得及拧干的浅蓝色连衣裙的冰凉触感。
门被粗暴地从外面拉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堵在门口,雨水顺着他们的伞尖滴落在狭窄的走廊地面上。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刻板的中年男人,他锐利的目光越过苏晚,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
“小姐,我们来接您回家。”眼镜男的声音平板无波,对着苏晚微微躬身。
苏晚站在门口,背对着我,那挺直的背影显得单薄又遥远。她顿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深秋的潭水,冰冷底下似乎翻涌着什么,但最终都归于沉寂。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然后,她迈步走了出去,走进了那一片由黑衣人撑起的黑色伞阵里。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肩膀,但她毫不在意。那扇薄薄的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直升机的巨大轰鸣,也隔绝了我和她之间的一切。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还有我手里那件湿透的裙子,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嘀嗒,嘀嗒。冰冷的水珠顺着我的指尖滑落,一直凉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