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顺着发梢滚落,砸在玄关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无比刺耳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我抱着那个被雨水浸湿了一角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个刚从浑浊深水里打捞上来的、裹着水藻的幽灵,沉默地杵在暖黄吊灯投射下的光晕边缘。身后,是敞开的大门灌进来的、裹挟着泥土腥味的湿冷夜风;身前,是客厅里流淌出的、其乐融融的暖意和轻柔的音乐声。我这身湿透的廉价外套、滴水的头发和散发出的死寂气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冻结了那片虚假的温暖。
林薇薇的手猛地一抖,细白的手指捏着的骨瓷汤盅晃出滚烫的汤汁,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几点碍眼的红痕。“啊!”她如同被无形的毒针扎到,发出一声短促而娇弱的痛呼,身体如同受惊的含羞草,迅速蜷缩到林景明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盛满了惊惶与无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仿佛我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晚……晚姐姐?”那声音细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带着破碎的哭腔,尾音微微发颤。
林景明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褪色,像被粗暴抹去的油彩,只剩下赤裸裸的厌恶和高度警惕。他身体绷紧,像一头察觉到威胁的猎豹,眼神锐利如刀:“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确认秽物般的冰冷和嫌恶。
林景轩坐在单人沙发里,交叠着长腿,手里的财经杂志放下了半边。他的审视更深沉,更安静,像一把缓缓出鞘的手术刀,带着一种处理棘手污染源般的冷漠和不易察觉的疲惫。父亲林宏远深陷在主位沙发里,昂贵的羊绒毯盖着膝盖。他眉头拧成深刻的沟壑,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在那个湿漉漉的牛皮纸袋上、以及地毯上蜿蜒的水渍脚印之间反复逡巡。最终,他沉沉地、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开口:“回来就好。”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先上楼,把湿衣服换了。福伯,给大小姐准备房间和干净衣物。”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地毯上那片被我的鞋底泥污洇开的深色痕迹上,补充道,“让佣人把这里清理干净。”
清理干净。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那片丑陋的、蜿蜒如爬虫的污迹。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上面,晕开更深的颜色。 “是该清理干净。”我的声音很轻,飘忽不定,如同梦呓。目光越过林景明防备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上,空洞的视线慢慢聚焦,像镜头在调整焦距。“脏东西……”我喃喃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到处都是脏东西……”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牵扯,皮肤被无形的线强行提起,形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不像笑,倒像是肌肉痉挛。“尤其是……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林薇薇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抓着林景明胳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林晚!”林景明立刻用身体完全挡住她,如同护住稀世珍宝,厉声呵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威胁,“你又在发什么疯!刚回来就想吓唬薇薇?信不信我立刻把你再送回去!”那个“送回去”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钉子。
我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咆哮,目光依旧黏在林薇薇脸上,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幽幽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如同深潭底部一尾毒鱼的鳞光。然后,我抱着那个冰冷的文件袋,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任何人,只对着垂手侍立、脸色发白的福伯,用那种毫无波澜的、死水般的语调说:“我的房间。”
福伯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引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大小姐,这边请,这边请。”
踩着厚软却昂贵的地毯,留下一个个清晰而肮脏的湿漉脚印,我一步一步走上宽阔的回旋楼梯。紫檀木扶手冰冷光滑,倒映着天花板上华丽吊灯扭曲的光影。身后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针锋相对的紧张感,被厚重的红木扶手和冰冷的大理石墙壁隔绝开来,连同林薇薇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和林景明低声的安抚。直到踏上二楼铺着深色波斯地毯的走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我挺直的、带着病态僵硬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福伯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淡淡消毒水味道和久未通风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这里曾是我的房间,承载了我十七年的时光,如今却像一间久未启用的高级客房。昂贵的欧式家具依旧在,但都蒙着一层薄灰,透着一股被彻底遗弃的冷清和漠然。梳妆台上空荡荡的,那些属于少女时代的瓶瓶罐罐、发卡首饰早已消失无踪,连镜面都显得格外空洞。空气是冷的,深入骨髓的冷。
“大小姐,您的衣物……稍后会送来。”福伯站在门口,不敢踏入,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浑浊的老眼在我身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熟悉的痕迹,“您……需要先休息一下吗?或者……让厨房送点热汤上来?”他的视线扫过我还在滴水的发梢和单薄的湿衣。
我抱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径直走到房间中央,背对着他。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如同永不停歇的倒计时。我的目光越过福伯,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镶着金框的油画上。画中是许多年前“幸福美满”的林家全家福。画里的林薇薇穿着粉嫩的公主裙,依偎在西装革履的父亲身边,笑得甜美无邪,像一颗精心打磨的糖果。而我,被挤在画面的最边缘,穿着不合身的礼服裙,表情拘谨而木然,像一个误入镜头的背景板。
“福伯,”我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很轻,却褪去了刚才那种刻意的飘忽,透出一点真实的、冰凉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潭水,“那一年……我房间里的东西,都去哪了?”
福伯沉默了几秒,走廊的灯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拉长投在地毯上。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薇薇小姐……说看着伤心,怕老爷触景生情……心里不好受……就……都收起来了,放在阁楼杂物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老爷……点头同意的。”
“伤心?”我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无声的嗤笑,冰冷而尖锐。“知道了。你出去吧。”
福伯如释重负,像是逃离瘟疫现场,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落锁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窗外的雨声,以及无边无际的死寂。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指尖划过同样冰冷的玻璃。指尖的寒意顺着神经蔓延。楼下花园里,那些被园丁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在风雨中凌乱地摇摆着,花瓣被打落,粘在泥泞的地上。一年了,它们依旧开得艳丽,红的像血,白的像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情地嘲笑着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