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最后的意识，是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的剧痛。
写字楼落地窗外，都市霓虹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凌晨两点，电脑屏幕还幽幽亮着，“新芽教育集团五年规划”的标题悬在文档顶端。
她指尖滑落键盘，像一片枯叶坠入无底深潭。
混沌中，有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撕开黑暗。
“呜——”一声悠长、嘶哑、仿佛裹着铁锈的汽笛，穿透耳膜。
林薇猛地睁开眼。
不是ICU的惨白灯光，也不是家中熟悉的米色天花板。
眼前是摇晃的、油腻的深绿色皮革椅背，缝隙里嵌着可疑的污渍。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液蒸腾的酸腐、还有若有似无的……牲口粪便的土腥气。
身下是硬得硌骨的木板，每一次颠簸，脊椎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茫然转动僵硬的脖颈。
浑浊的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灰尘颗粒。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单调得令人心慌的景致。
一望无际、灰黄相间的田野，地平线压得极低，偶尔掠过几株孤零零、枝桠扭曲的枯树，像大地挣扎伸出的嶙峋手指。
没有高速公路，没有广告牌，只有一条坑洼的土路，在车轮下扬起滚滚黄尘。
“这…是哪里？”
一个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沪市来的林薇同志？
你醒了？”
旁边传来一个温和但透着疲惫的女声。
林薇猛地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却憔悴的脸，皮肤被风吹得有些粗糙，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
她梳着两根粗短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罩衫，领口露出同样褪色的红秋衣领子。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上面用红漆印着模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
“你从上车就昏睡，烧得说胡话。”
女孩声音不高，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喏，喝口水吧。”
她递过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水壶，壶身冰凉。
林薇下意识接过。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昏睡？
说胡话？
她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心脏撕裂般的绞痛……等等！
沪市？
同志？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同样粗糙的蓝布罩衫，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底金字的像章。
指尖冰凉，这具身体明显更年轻、纤细，掌心却己有了薄薄的茧子。
一股不属于她的、庞杂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原有的意识堤坝。
1971年。
上山下乡。
知青。
林薇。
父亲林国栋，沪海大学历史系教授，被打倒，关在牛棚。
母亲忧惧成疾，三个月前病逝。
街道革委会动员，响应号召，奔赴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十六岁？
不，这具身体的实际年龄是十八岁，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灵重创，让她看起来异常瘦小脆弱。
“哐当！”
列车碾过一段不平的路轨，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铝水壶脱手飞出，冰凉的水泼溅在林薇的手上和裤子上。
她打了个寒颤，彻骨的冰冷顺着皮肤蔓延开。
这不是梦。
她，一个2023年创办了连锁教育机构、正踌躇满志规划未来的独立女性，因为一场猝死，灵魂被抛回了半个世纪前，一个同名同姓、身陷囹圄的十八岁孤女身上。
车窗玻璃映出她此刻模糊的倒影：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下巴尖削，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震惊、茫然和巨大的恐惧。
属于现代林薇的坚韧内核，被猝不及防地塞进这个脆弱躯壳和绝望处境里，正疯狂地冲撞着西壁。
“小心点。”
邻座女孩赶紧捡起水壶，又掏出一小块洗得发硬的手帕，笨拙地想帮她擦水渍。
手帕是浅蓝色的棉布，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白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梅”字。
“谢谢…沈梅？”
林薇下意识地念出记忆碎片里的名字。
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沈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疲惫的笑：“嗯，苏州来的沈梅。
你总算清醒了。
我们还有一天一夜才到站呢。”
一天一夜？
在这个充斥着异味、噪音和绝望气息的铁皮罐子里？
林薇的目光越过沈梅的肩膀，看向车厢更深处。
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塞满了和她一样年轻的面孔，男男女女，大多穿着类似的蓝、绿、灰色调的衣服，脸上混杂着离家的悲伤、对未来的茫然以及被某种宏大叙事点燃的、略显亢奋的激动。
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在高谈阔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
车厢顶部的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的女声合唱：“……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歌声高亢嘹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耳膜，试图将某种意志烙印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空气闷热粘稠，汗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腐味和这无处不在的歌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这个特定时代的“气息”。
林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这具身体本就虚弱不堪，加上这恶劣的环境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每一秒都在挑战她的承受极限。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景象是飞速流动的灰黄，单调、压抑、望不到尽头。
偶尔闪过一个低矮的土坯房村落，泥墙斑驳，屋顶枯草在风中抖动，看不到一点鲜活的色彩。
这就是她即将扎根的“广阔天地”？
一个与现代文明彻底割裂的、充满未知艰险的荒原？
心脏的位置，残留着猝死时的幻痛，此刻又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绝望攫住。
她闭上眼睛，属于现代的灵魂在无声地嘶喊：回去！
让我回去！
---“喂！
沪市来的娇气包！”
一个略带沙哑、透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像根针，刺破了林薇试图构筑的短暂平静。
她睁开眼。
一个身影堵在了狭窄的过道里，居高临下地投来审视的目光。
来人身材比沈梅高挑些，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便装，衣领熨得笔挺，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醒目的红头绳。
她的脸盘圆润，皮肤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相对白皙，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轻蔑和不耐烦。
她手里捏着一叠油印的纸张，边缘蹭上了点墨迹。
“王丽娜同志？”
沈梅小声地替林薇确认了身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我。”
王丽娜扬了扬下巴，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林薇苍白的脸上和沾湿的裤子上扫过，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那份嫌弃。
“广播站临时抽人帮忙发‘最高指示’最新汇编，人手不够。
你，” 她冲着林薇抬抬下巴，“醒了就别装死，起来干活！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工夫让你躺着享清福！”
她刻意拔高的声调，引得附近几个昏昏欲睡的知青也抬起了头。
林薇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身体的极度不适，环境的恶劣，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无端指责，让属于现代女性的那点桀骜瞬间被点燃。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眩晕感，扶着冰冷的座椅靠背，试图站起来。
腿软得像面条，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她刚醒，还发着烧……” 沈梅急忙伸手扶住林薇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声替她辩解。
“发烧？”
王丽娜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刺耳，“娇生惯养惯了，吹点风就倒？
看看人家贫下中农，顶着三伏天毒日头照样战天斗地！
你这点小病小痛算什么？”
她把手里的油印纸往林薇怀里一塞，“喏，从这头发到那头，态度要积极，精神要饱满！
别给我们知青丢脸！”
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林薇冰凉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痛。
她低头看着纸上密密麻麻、字体粗黑的铅印字，标题是醒目的《反骄破满，继续革命》。
那些熟悉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沉重，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下来。
“我……”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拒绝？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车厢里，拒绝这种带着“革命任务”性质的指派意味着什么？
她脑海中闪过记忆碎片里批斗会的场景，口号声震耳欲聋……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磨蹭什么？
革命工作要雷厉风行！”
王丽娜不耐烦地催促，眼神像刀子。
林薇咬紧了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属于现代的灵魂在咆哮着反抗，但这具十八岁的、背负着“黑五类子女”身份的身体，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和无力。
她攥紧了那叠冰冷的油印纸，纸张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胃里的翻搅更厉害了。
沈梅担忧地跟在她身侧，小声说：“我陪你。”
车厢过道狭窄而摇晃，两侧挤满了人和行李。
林薇每经过一个座位，就机械地递出一张纸，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积极饱满”要求的笑容，但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麻木的，还有像王丽娜那样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同志，请学习最新指示。”
她的声音干涩微弱，被车厢的噪音轻易吞噬。
一个靠在窗边打盹的男青年被惊醒，不耐烦地接过纸，嘟囔了一句：“又学？
困死了……” 他旁边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正借着微弱光线看书的男生，则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地抚平纸张的折角，低声说：“谢谢同志。”
就在林薇几乎要撑不住，眩晕感再次猛烈袭来时，她感觉到一道沉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在车厢连接处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靠门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军绿色背包，手里也拿着一叠同样的油印纸，似乎也在分发。
他侧对着林薇这边，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紧绷，鼻梁很高。
他似乎己经完成了任务，此刻正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荒原，眼神深邃，像沉淀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
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疏离和沉寂。
他似乎察觉到林薇的注视，微微转过头。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深，像北国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光在林薇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情，随即又淡漠地转了回去，继续凝视着窗外。
那目光里没有王丽娜的轻蔑，没有沈梅的担忧，也没有其他人的好奇。
那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体，又仿佛己经洞悉了她强撑之下的虚弱和灵魂深处的格格不入。
这平静的注视，比王丽娜的呵斥更让林薇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是谁？
那眼神……为什么让她感觉如此不安？
“发快点！
后面还有几节车厢呢！”
王丽娜的声音又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催促和不满。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忽略身体的抗议，继续挪动沉重的脚步。
手中的油印纸仿佛有千斤重。
她艰难地分发着，视线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各异的脸庞。
当发到一个靠窗的、打扮格外“讲究”的男知青面前时，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梳子梳理着自己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头发，梳齿间还残留着发蜡的光泽。
“同志，学习资料。”
林薇递过纸。
那男知青——陈卫东——停下梳头的动作，抬眼看向林薇。
他脸上挂着一个过分热情、仿佛排练过无数次的笑容，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
“哎呀，辛苦沪市来的林薇同志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爽朗，伸手接过纸时，手指似乎“不经意”地在林薇手背上划过。
林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翻涌上来。
她强忍着，脸色更加苍白。
陈卫东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旧笑容满面，目光却像黏腻的刷子，在她脸上身上逡巡。
“你看你，脸色这么差，肯定是累着了。
为人民服务也要注意身体嘛！
革命是持久战！
来来，坐下歇会儿，这点小事，我帮你发！”
他作势要起身，动作夸张，声音大得半个车厢都能听见，仿佛在表演一出慷慨助人的戏码。
“不用了，谢谢。”
林薇的声音冷得像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她清晰地看到陈卫东眼中闪过的一丝错愕和不快，随即又被那副虚伪的笑容掩盖。
她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沈梅紧紧跟上，担忧地看着林薇摇摇欲坠的背影。
终于发完了这一节车厢的最后一张纸，林薇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几乎虚脱。
汗水浸湿了额发，粘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她掏出沈梅给她的那块蓝格子手帕，想擦擦汗。
就在她展开手帕的瞬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上，靠近一个磨损的角落，赫然晕染着几点暗褐色的、己经干涸的痕迹。
血迹！
不是她刚才弄上的水渍。
这痕迹更深，更陈旧，己经深深沁入了棉布的纤维里。
这具身体的原主……在来这里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血迹……是怎么来的？
一股比车厢里的气味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她攥紧那块带着不祥印记的手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穿越带来的混乱和求生欲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不仅承载着一个屈辱的出身（“黑五类子女”），似乎还背负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伤痕和秘密。
这血迹，像一个无声的警告，一个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狰狞烙印。
王丽娜不知何时又晃了过来，抱着胳膊，看着林薇失魂落魄盯着手帕的样子，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哟，一块破手帕也当宝贝？
到底是城里小姐，金贵得很。”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林薇耳中，“不过嘛，娇气包去了北大荒那种地方……”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闪烁着恶意的快意，“哼，活该！”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车厢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雷鸣，滚滚而来，仿佛要将这脆弱的铁皮盒子彻底撕裂！
林薇惊骇地抬头望向车窗外。
不知何时，外面己是铅云低垂，天色昏暗如墨。
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像肮脏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向荒凉的大地。
一道狰狞刺眼的闪电，如同上苍震怒挥下的巨大鞭影，瞬间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将窗外那单调绝望的灰黄世界映照得一片惨白！
惨白的光芒一闪而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聋的雷霆轰鸣！
那声音仿佛就贴着车顶炸响，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车厢里的喧嚣瞬间被这天地之威压了下去。
短暂的死寂后，是女知青们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泣。
沈梅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林薇冰凉的手臂。
林薇站在摇晃的车厢里，攥着那块带着干涸血迹的蓝格子手帕，脸色在窗外闪电明灭的光影中，惨白如纸。
惊雷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己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窗外，是浓云如墨、电闪雷鸣的陌生天地。
手中，是暗藏不祥的冰冷印记。
耳边，是“活该”二字恶毒的诅咒。
前路，是深不见底的未知与寒凉。
北大荒的风暴，己然在天际咆哮。
而她这株被连根拔起、抛入惊雷骤雨中的浮萍，又该如何在这片狂野的土地上，寻得一线生机？
那蓝格子上凝固的暗红，究竟是谁的血？
又将预示着什么？
写字楼落地窗外，都市霓虹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凌晨两点，电脑屏幕还幽幽亮着，“新芽教育集团五年规划”的标题悬在文档顶端。
她指尖滑落键盘，像一片枯叶坠入无底深潭。
混沌中，有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撕开黑暗。
“呜——”一声悠长、嘶哑、仿佛裹着铁锈的汽笛，穿透耳膜。
林薇猛地睁开眼。
不是ICU的惨白灯光，也不是家中熟悉的米色天花板。
眼前是摇晃的、油腻的深绿色皮革椅背，缝隙里嵌着可疑的污渍。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液蒸腾的酸腐、还有若有似无的……牲口粪便的土腥气。
身下是硬得硌骨的木板，每一次颠簸，脊椎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茫然转动僵硬的脖颈。
浑浊的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灰尘颗粒。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单调得令人心慌的景致。
一望无际、灰黄相间的田野，地平线压得极低，偶尔掠过几株孤零零、枝桠扭曲的枯树，像大地挣扎伸出的嶙峋手指。
没有高速公路，没有广告牌，只有一条坑洼的土路，在车轮下扬起滚滚黄尘。
“这…是哪里？”
一个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沪市来的林薇同志？
你醒了？”
旁边传来一个温和但透着疲惫的女声。
林薇猛地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却憔悴的脸，皮肤被风吹得有些粗糙，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
她梳着两根粗短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罩衫，领口露出同样褪色的红秋衣领子。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上面用红漆印着模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
“你从上车就昏睡，烧得说胡话。”
女孩声音不高，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喏，喝口水吧。”
她递过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制水壶，壶身冰凉。
林薇下意识接过。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昏睡？
说胡话？
她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心脏撕裂般的绞痛……等等！
沪市？
同志？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同样粗糙的蓝布罩衫，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底金字的像章。
指尖冰凉，这具身体明显更年轻、纤细，掌心却己有了薄薄的茧子。
一股不属于她的、庞杂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原有的意识堤坝。
1971年。
上山下乡。
知青。
林薇。
父亲林国栋，沪海大学历史系教授，被打倒，关在牛棚。
母亲忧惧成疾，三个月前病逝。
街道革委会动员，响应号召，奔赴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十六岁？
不，这具身体的实际年龄是十八岁，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灵重创，让她看起来异常瘦小脆弱。
“哐当！”
列车碾过一段不平的路轨，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铝水壶脱手飞出，冰凉的水泼溅在林薇的手上和裤子上。
她打了个寒颤，彻骨的冰冷顺着皮肤蔓延开。
这不是梦。
她，一个2023年创办了连锁教育机构、正踌躇满志规划未来的独立女性，因为一场猝死，灵魂被抛回了半个世纪前，一个同名同姓、身陷囹圄的十八岁孤女身上。
车窗玻璃映出她此刻模糊的倒影：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下巴尖削，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震惊、茫然和巨大的恐惧。
属于现代林薇的坚韧内核，被猝不及防地塞进这个脆弱躯壳和绝望处境里，正疯狂地冲撞着西壁。
“小心点。”
邻座女孩赶紧捡起水壶，又掏出一小块洗得发硬的手帕，笨拙地想帮她擦水渍。
手帕是浅蓝色的棉布，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白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梅”字。
“谢谢…沈梅？”
林薇下意识地念出记忆碎片里的名字。
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沈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疲惫的笑：“嗯，苏州来的沈梅。
你总算清醒了。
我们还有一天一夜才到站呢。”
一天一夜？
在这个充斥着异味、噪音和绝望气息的铁皮罐子里？
林薇的目光越过沈梅的肩膀，看向车厢更深处。
拥挤的硬座车厢里塞满了和她一样年轻的面孔，男男女女，大多穿着类似的蓝、绿、灰色调的衣服，脸上混杂着离家的悲伤、对未来的茫然以及被某种宏大叙事点燃的、略显亢奋的激动。
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在高谈阔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
车厢顶部的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的女声合唱：“……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歌声高亢嘹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耳膜，试图将某种意志烙印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空气闷热粘稠，汗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腐味和这无处不在的歌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这个特定时代的“气息”。
林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这具身体本就虚弱不堪，加上这恶劣的环境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每一秒都在挑战她的承受极限。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景象是飞速流动的灰黄，单调、压抑、望不到尽头。
偶尔闪过一个低矮的土坯房村落，泥墙斑驳，屋顶枯草在风中抖动，看不到一点鲜活的色彩。
这就是她即将扎根的“广阔天地”？
一个与现代文明彻底割裂的、充满未知艰险的荒原？
心脏的位置，残留着猝死时的幻痛，此刻又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绝望攫住。
她闭上眼睛，属于现代的灵魂在无声地嘶喊：回去！
让我回去！
---“喂！
沪市来的娇气包！”
一个略带沙哑、透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像根针，刺破了林薇试图构筑的短暂平静。
她睁开眼。
一个身影堵在了狭窄的过道里，居高临下地投来审视的目光。
来人身材比沈梅高挑些，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便装，衣领熨得笔挺，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醒目的红头绳。
她的脸盘圆润，皮肤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相对白皙，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轻蔑和不耐烦。
她手里捏着一叠油印的纸张，边缘蹭上了点墨迹。
“王丽娜同志？”
沈梅小声地替林薇确认了身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我。”
王丽娜扬了扬下巴，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林薇苍白的脸上和沾湿的裤子上扫过，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那份嫌弃。
“广播站临时抽人帮忙发‘最高指示’最新汇编，人手不够。
你，” 她冲着林薇抬抬下巴，“醒了就别装死，起来干活！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工夫让你躺着享清福！”
她刻意拔高的声调，引得附近几个昏昏欲睡的知青也抬起了头。
林薇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身体的极度不适，环境的恶劣，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无端指责，让属于现代女性的那点桀骜瞬间被点燃。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眩晕感，扶着冰冷的座椅靠背，试图站起来。
腿软得像面条，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她刚醒，还发着烧……” 沈梅急忙伸手扶住林薇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声替她辩解。
“发烧？”
王丽娜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刺耳，“娇生惯养惯了，吹点风就倒？
看看人家贫下中农，顶着三伏天毒日头照样战天斗地！
你这点小病小痛算什么？”
她把手里的油印纸往林薇怀里一塞，“喏，从这头发到那头，态度要积极，精神要饱满！
别给我们知青丢脸！”
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林薇冰凉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痛。
她低头看着纸上密密麻麻、字体粗黑的铅印字，标题是醒目的《反骄破满，继续革命》。
那些熟悉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沉重，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下来。
“我……”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拒绝？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车厢里，拒绝这种带着“革命任务”性质的指派意味着什么？
她脑海中闪过记忆碎片里批斗会的场景，口号声震耳欲聋……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磨蹭什么？
革命工作要雷厉风行！”
王丽娜不耐烦地催促，眼神像刀子。
林薇咬紧了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属于现代的灵魂在咆哮着反抗，但这具十八岁的、背负着“黑五类子女”身份的身体，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和无力。
她攥紧了那叠冰冷的油印纸，纸张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胃里的翻搅更厉害了。
沈梅担忧地跟在她身侧，小声说：“我陪你。”
车厢过道狭窄而摇晃，两侧挤满了人和行李。
林薇每经过一个座位，就机械地递出一张纸，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积极饱满”要求的笑容，但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麻木的，还有像王丽娜那样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同志，请学习最新指示。”
她的声音干涩微弱，被车厢的噪音轻易吞噬。
一个靠在窗边打盹的男青年被惊醒，不耐烦地接过纸，嘟囔了一句：“又学？
困死了……” 他旁边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正借着微弱光线看书的男生，则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地抚平纸张的折角，低声说：“谢谢同志。”
就在林薇几乎要撑不住，眩晕感再次猛烈袭来时，她感觉到一道沉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在车厢连接处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靠门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军绿色背包，手里也拿着一叠同样的油印纸，似乎也在分发。
他侧对着林薇这边，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紧绷，鼻梁很高。
他似乎己经完成了任务，此刻正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荒原，眼神深邃，像沉淀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
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疏离和沉寂。
他似乎察觉到林薇的注视，微微转过头。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深，像北国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光在林薇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情，随即又淡漠地转了回去，继续凝视着窗外。
那目光里没有王丽娜的轻蔑，没有沈梅的担忧，也没有其他人的好奇。
那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体，又仿佛己经洞悉了她强撑之下的虚弱和灵魂深处的格格不入。
这平静的注视，比王丽娜的呵斥更让林薇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是谁？
那眼神……为什么让她感觉如此不安？
“发快点！
后面还有几节车厢呢！”
王丽娜的声音又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催促和不满。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忽略身体的抗议，继续挪动沉重的脚步。
手中的油印纸仿佛有千斤重。
她艰难地分发着，视线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各异的脸庞。
当发到一个靠窗的、打扮格外“讲究”的男知青面前时，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梳子梳理着自己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头发，梳齿间还残留着发蜡的光泽。
“同志，学习资料。”
林薇递过纸。
那男知青——陈卫东——停下梳头的动作，抬眼看向林薇。
他脸上挂着一个过分热情、仿佛排练过无数次的笑容，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
“哎呀，辛苦沪市来的林薇同志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爽朗，伸手接过纸时，手指似乎“不经意”地在林薇手背上划过。
林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翻涌上来。
她强忍着，脸色更加苍白。
陈卫东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旧笑容满面，目光却像黏腻的刷子，在她脸上身上逡巡。
“你看你，脸色这么差，肯定是累着了。
为人民服务也要注意身体嘛！
革命是持久战！
来来，坐下歇会儿，这点小事，我帮你发！”
他作势要起身，动作夸张，声音大得半个车厢都能听见，仿佛在表演一出慷慨助人的戏码。
“不用了，谢谢。”
林薇的声音冷得像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她清晰地看到陈卫东眼中闪过的一丝错愕和不快，随即又被那副虚伪的笑容掩盖。
她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沈梅紧紧跟上，担忧地看着林薇摇摇欲坠的背影。
终于发完了这一节车厢的最后一张纸，林薇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几乎虚脱。
汗水浸湿了额发，粘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她掏出沈梅给她的那块蓝格子手帕，想擦擦汗。
就在她展开手帕的瞬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上，靠近一个磨损的角落，赫然晕染着几点暗褐色的、己经干涸的痕迹。
血迹！
不是她刚才弄上的水渍。
这痕迹更深，更陈旧，己经深深沁入了棉布的纤维里。
这具身体的原主……在来这里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血迹……是怎么来的？
一股比车厢里的气味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她攥紧那块带着不祥印记的手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穿越带来的混乱和求生欲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不仅承载着一个屈辱的出身（“黑五类子女”），似乎还背负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伤痕和秘密。
这血迹，像一个无声的警告，一个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狰狞烙印。
王丽娜不知何时又晃了过来，抱着胳膊，看着林薇失魂落魄盯着手帕的样子，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哟，一块破手帕也当宝贝？
到底是城里小姐，金贵得很。”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林薇耳中，“不过嘛，娇气包去了北大荒那种地方……”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闪烁着恶意的快意，“哼，活该！”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车厢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雷鸣，滚滚而来，仿佛要将这脆弱的铁皮盒子彻底撕裂！
林薇惊骇地抬头望向车窗外。
不知何时，外面己是铅云低垂，天色昏暗如墨。
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像肮脏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向荒凉的大地。
一道狰狞刺眼的闪电，如同上苍震怒挥下的巨大鞭影，瞬间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将窗外那单调绝望的灰黄世界映照得一片惨白！
惨白的光芒一闪而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聋的雷霆轰鸣！
那声音仿佛就贴着车顶炸响，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车厢里的喧嚣瞬间被这天地之威压了下去。
短暂的死寂后，是女知青们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泣。
沈梅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林薇冰凉的手臂。
林薇站在摇晃的车厢里，攥着那块带着干涸血迹的蓝格子手帕，脸色在窗外闪电明灭的光影中，惨白如纸。
惊雷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己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窗外，是浓云如墨、电闪雷鸣的陌生天地。
手中，是暗藏不祥的冰冷印记。
耳边，是“活该”二字恶毒的诅咒。
前路，是深不见底的未知与寒凉。
北大荒的风暴，己然在天际咆哮。
而她这株被连根拔起、抛入惊雷骤雨中的浮萍，又该如何在这片狂野的土地上，寻得一线生机？
那蓝格子上凝固的暗红，究竟是谁的血？
又将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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