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谢家被抄那日，廊外初雪正盛。 我跌碎怀中梅瓶，任碎瓷刺破掌心——就像那年谢砚之教我习字时，他指尖无意划过我腕骨的触感。 后来我嫁进徐府那夜，满城烟雨湿透嫁衣。 却在听雪廊下，发现一行新题的小楷： “青棠，这五年我日日为你修藏书楼。” 字迹未干时，廊柱后传来他压抑的咳声。 而此刻我正被丈夫抵在朱漆斑驳的廊柱上，他掌心滚烫：“徐太太在看什么？” 窗外忽落雪，像极了那年谢砚之鬓角沾的梨花。
黄梅天的雨，下得人骨头缝里都渗出水来。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气，仿佛肺腑里都灌满了湿漉漉的棉絮。老宅的黛瓦白日里吸饱了毒日头，此刻在昏朦的光线下蒸腾出一片青灰色的雾霭，檐角的水滴连成了线，固执地敲打着下方早已磨得凹陷的青石板，那声音闷而粘稠，嗒、嗒、嗒……无休无止，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我踩着嘎吱作响的狭窄木梯，一步一步向上攀去。这栋被徐家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宅，如今成了我案头一份烫手的“修复评估”委托。灰尘在梯子摇晃的震颤中簌簌落下，被从阁楼破窗漏进来的微光一照，显出无数细碎飞舞的金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陈腐气息，混合着木头朽坏、灰尘堆积以及雨水长久浸淫后特有的阴湿霉味，几乎令人窒息。
阁楼狭小低矮，堆满了蒙尘的旧物，蛛网在斜梁与残破的箱笼间结成了灰白色的迷阵。雨水正是从屋顶几处明显的破洞渗漏下来的，在地板上汇成几滩浑浊的水洼。我皱着眉，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渍，试图寻找漏水的源头。脚下腐朽的地板突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呻吟，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
伴随着木头断裂的脆响和腾起的呛人灰尘，身体骤然下坠，重重跌落在下方一片坚硬冰冷的物体上。手电筒脱手飞出，在黑暗中滚了几圈，光柱恰好斜斜地打在对面的墙壁上。
眼前一片昏黑，后背撞得生疼。我喘息着，摸索着抓回手电，强忍着疼痛和眩晕撑坐起来。光束重新稳定，当它扫过四周时，我的呼吸猛地窒住了。
这不是楼下任何一个已知的房间。
这是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密室。
光束所及之处，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墙壁。不是粉白的墙，而是那种被岁月烟尘浸染得深褐近黑的木板墙。就在这面斑驳陆离的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是字！无数个汉字，以各种不同的力道、姿态，重重叠叠地覆盖着，如同某种绝望的符咒，又似无声的嘶吼，烙印在这方寸之间的囚笼里。
“棠”。 “棠”。 “棠”！
同一个字，被一遍又一遍，用指甲、用不知名的锐器，刻满了整面墙壁。有些笔画深可见木纹，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有些则浅淡潦草，透出刻写者力竭时的虚弱和恍惚。那密密麻麻的“棠”字，在惨白的光束下，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寒意顺着脊椎无声地爬升，比阁楼漏下的冷雨更刺骨。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电光柱微微颤抖着移动。在墙壁的角落，光线捕捉到一口箱子。不大不小，深色的木质，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边角处隐约露出一点暗沉的金色——是描金的花纹。它就那样沉默地蜷缩在角落，像一个被遗弃的秘密。
光束最终定格在墙壁最高处，一个明显被刻意空出来、没有被无数“棠”字侵占的位置。那里，赫然刻着一行截然不同的字迹，一笔一划，清晰而深刻，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穿透力：
“棠，我等你，梨树花开时。”
那字迹刚劲锐利，每一个转折都像刀锋划过，却又在笔画的末端，泄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与……脆弱？仿佛刻下这行字的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这渺茫的希望钉死在绝望的墙壁上。
梨树花开……棠……
冰冷的地板寒意透过衣料渗入四肢百骸。我扶着墙，挣扎着想站起来，指尖却无意间触碰到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无数个“棠”字的凹痕摩擦着指腹，一种难以名状的、混杂着绝望与执念的情绪，如同冰冷滑腻的蛇，沿着指尖瞬间缠裹住心脏。
“棠……”
这个名字，连同这满墙触目惊心的刻痕，如同一个沉重的楔子，带着时光深处的寒意，猛地敲开了记忆的门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