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吊扇第 17 次掠过头顶时,李建国终于发现不对劲。往常这个点,
黄鹤的鳄鱼皮带总该在流水线尽头闪着油光,今天却只有墙角的考勤机在固执地滴滴作响,
像只被遗弃的蝉。“黄总呢?” 有人把焊枪往地上一墩,
火星子溅在 “安全生产 300 天” 的锦旗上。李建国摸出手机想打给会计,
屏幕上跳出的新闻推送让他手指一僵 ——《本地企业家黄鹤涉嫌合同诈骗,
已被列入网上追逃》。仓库管理员老张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众人涌过去才看见,
往常堆满真皮料的货柜空了大半,只剩下几捆刺鼻的人造革。更吓人的是财务室,
保险柜门敞着,里面的印泥还没干透,几张被撕碎的工资单在穿堂风里打转。“他小姨子呢?
”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车间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墙皮剥落的声音。
那个总穿着紧身旗袍、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的女人,昨天还在茶水间炫耀黄鹤送的金镯子。
李建国想起女儿的学费单还压在抽屉里。上个月黄鹤拍着胸脯说要扩建厂房,
让大家把积蓄投进来当股金,利息比银行高三个点。他咬咬牙取了五万块,
现在银行卡余额只剩下六十七块八。傍晚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几十号人堵在厂门口举着标语。
有人用红漆在卷帘门上刷 “黄鹤王八蛋”,字歪歪扭扭的,被雨水冲得像一道道血痕。
卖早点的王婶骑着三轮车经过,叹了口气:“前儿还见他小姨子买了三张去海南的机票呢。
”李建国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烟屁股扔了一地。远处 KTV 的霓虹透过雨幕渗过来,
他忽然想起黄鹤去年年会唱的《爱拼才会赢》,当时这胖子搂着小姨子,
说要让每个员工都住上带电梯的房子。雨停的时候,天边浮出半轮月亮。
老张突然指着对面楼的电子屏,那里正播放着寻人启事,黄鹤的照片被放大了三倍,
发际线后的那块斑秃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
接着笑声像潮水似的漫过整个街道,在空荡的厂房间撞来撞去,最后变成了呜咽。
李建国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里面还剩最后一根。他点燃烟,看着烟雾在月光里散开,
忽然觉得那烟雾像极了黄鹤跑路时开的那辆黑色奔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夜色里。
李建国把最后一口烟摁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烟蒂发出滋啦的哀鸣。
他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一声,像生锈的合页。人群还在厂门口吵吵嚷嚷,
有人举着手机给卷帘门上的字拍照,说要发去网上让黄鹤的祖宗八代都丢脸。“老李,
你看这个!” 老张举着个牛皮本跑过来,封皮上还印着 “诚信为本” 四个金字。
是黄鹤忘在办公室的记事本,某一页用红笔圈着串手机号,
后面潦草地写着 “三亚别墅首付”。李建国的拇指在屏幕上摩挲着那个号码,
指腹的茧子蹭得玻璃沙沙响。女儿班主任的短信恰在此时进来,
问下周的学杂费能不能准时交。他突然想起上周去银行转股金时,柜台姑娘欲言又止的眼神。
当时只当是自己多心,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看傻子的表情。后半夜起了雾,
把厂区裹得严严实实。李建国摸到车间角落的工具箱,
里面藏着他给女儿攒的生日礼物 —— 个半旧的芭比娃娃,是用裁剩下的真皮边角料缝的。
娃娃的裙子上还沾着去年的机油,在雾里泛着暗黄的光。远处传来警笛声,
由远及近又慢慢淡去。有人说警察来过了,登记了信息就走,说这种经济案子得等上面批。
卖早点的王婶又折回来,车斗里还剩两笼包子,非要塞给李建国:“孩子正长身体,别饿着。
”包子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黄鹤的小姨子总嫌车间味大,每次来都捂着鼻子,
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现在那双脚大概正踩在三亚的细沙上,
金镯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雾散时天已微亮,李建国把记事本塞进裤兜,往公交站走。
路过宣传栏时停住脚,上个月刚贴的光荣榜还在,
黄鹤戴着红绸花的照片被人用马克笔涂了眼镜,像只滑稽的独眼龙。
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躺着个流浪汉,怀里搂着个破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爱拼才会赢》。
李建国坐下时,流浪汉翻了个身,露出怀里的半瓶二锅头。“黄老板跑啦?
” 流浪汉突然开口,口气里带着酒气的嘲讽,“前儿还见他跟个女的在这儿买醉,
说要去国外当寓公。”李建国没接话。车来了,他抬脚上车时,
听见流浪汉在背后嘟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小姨子的娘家就在城西老槐树巷......”公交车哐当启动,
李建国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晨光里,“安全生产 300 天” 的锦旗在风里耷拉着,
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摸出手机,给班主任回了条短信:“下周一定交。
”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裤兜里的记事本硌得胯骨生疼。车过老桥时,
他看见桥下的水面漂着个黑色的鳄鱼皮钱包,被浪头推着往下游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公交车在城西路口颠簸着停下时,李建国的手心已攥出了汗。
裤兜里的记事本边角被捏得发皱,“老槐树巷” 三个字像三颗生锈的钉子,
扎得他心口发闷。巷口的老槐树歪歪扭扭地杵着,树身上贴满了寻人启事,
黄鹤那张被涂鸦的脸在众多小广告里格外扎眼。几个老太太坐在树下择菜,
看见李建国东张西望,眼神里立刻堆起警惕。“找谁家?
”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往菜篮子里啐了口唾沫,“不是找姓刘的吧?
她家闺女跟那姓黄的跑了,街坊都快被问烦了。”李建国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
就见巷尾的铁门 “吱呀” 开了道缝。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探出头,
看见他手里捏着的记事本,脸 “唰” 地白了,“哐当” 一声关了门。“那是老刘头,
” 蓝布衫老太太撇撇嘴,“女婿卷钱跑路,闺女跟着丢人,老两口这几天门都不敢出。
昨儿还有人往院里扔石头呢。”李建国靠在槐树干上,树皮的糙皮硌着后背。
他想起黄鹤小姨子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去年年会抽奖,她还把自己中的微波炉塞给了他,
说 “李师傅家孩子小,用得上”。忽然听见铁门又开了,老刘头举着根扁担站在门内,
背佝偻得像把弯弓。“别再来了,” 他声音发颤,“俺们也是受害者!
那畜生骗了俺们养老钱,还把俺闺女拐跑了......” 话说到一半,
手里的扁担 “当啷” 掉在地上,老头子蹲在门槛上哭了起来,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李建国转身往巷口走,老太太们的议论声追着他的脚后跟:“听说姓黄的早把资产转移了,
连他老婆都被蒙在鼓里......”“前儿他老婆来这儿闹,
被老刘头泼了一身脏水......”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收音机里正播着本地新闻,
主持人用平稳的语调说 “黄鹤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涉案金额高达两千余万”。
老板趴在柜台上算账,听见新闻嗤笑一声:“前年还捐钱修学校呢,转头就成了诈骗犯,
这世道......”李建国摸出手机想给老张打个电话,
却撞见班主任发来的照片 —— 女儿在课堂上睡着了,胳膊底下还压着没写完的作业。
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女儿攥着他的衣角说 “爸爸,我不想要新书包了,
学费能不能晚点交?”太阳爬到头顶时,他在巷口的公用电话亭前站住了。
玻璃上贴满了小广告,其中一张写着 “追债公司,专业寻人”,
下面的手机号被人划得乱七八糟。刚要离开,就见辆警车慢悠悠开过来,停在老刘头家门口。
两个警察下车敲了门,院子里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李建国躲在杂货铺后,
看见老刘头被警察扶着出来,手里捧着个铁盒子,里面大概是黄鹤留下的什么东西。
杂货铺老板递过来瓶矿泉水:“看你站半天了,喝口水吧。这事儿啊,谁都怪不着,
就怪那姓黄的太不是东西。”李建国拧开瓶盖,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记事本上,
“三亚别墅首付” 那行字慢慢晕开,像朵腐烂的花。他忽然想起车间的吊扇还在转,
老张说昨天去厂里收拾东西,发现黄鹤办公室的鱼缸里,几条金鱼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
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我知道黄鹤在哪,老地方见。
” 发件人备注是 “王会计”。李建国把矿泉水瓶捏扁,扔进垃圾桶。阳光穿过槐树叶,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他朝着公交站走去,
裤兜里的记事本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颗揣在怀里的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