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第三次描摹那支钢笔的轮廓时，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
银灰色的金属笔身反射着三楼靠窗的阳光，在李宸摊开的《算法导论》扉页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正用红笔在页边写批注，指节绷起时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像拉满的弓弦蓄着无声的力。
大二的春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香樟树的影子刚爬上窗台，
苏卿的法语单词本上就多了许多无意识画下的钢笔速写。她悄悄把课本往右边挪了两厘米。
这样既能假装看语法解析，又能用余光瞥见斜对面的蓝衬衫。李宸的衬衫袖口总卷到小臂，
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像片小小的枫叶。有次他抬手推眼镜，
金属框架碰撞发出"咔嗒"声，苏卿握着笔的手指突然收紧，
把"Bonjour"的尾钩写出了纸外。这个声音后来成了她的秘密信号。
每当"咔嗒"声响起，她就知道他要换姿势了——有时是往后靠在椅背上仰头揉太阳穴，
喉结滚动的弧度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有时是俯身凑近书页，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
睫毛在鼻梁投下的阴影会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三月中旬的某一天，
苏卿发现李宸的咖啡杯换了牌子。之前是深棕色的美式咖啡杯，
那天却变成了浅灰色的拿铁杯。她盯着那杯咖啡看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李宸起身接电话，
才慌忙低下头背诵动词变位。等他回来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柜台前发颤："一杯...拿铁，谢谢。"第一口就苦得她皱起眉。
奶泡下面的咖啡液带着焦糊的苦味，和她偷尝过的李宸那杯美式如出一辙。她偷偷抬眼，
看见李宸正在笔记本上画电路图，铅笔勾勒的线条刚硬利落，却在角落留出一小块空白，
写着行娟秀的小字："今天的云像被揉碎的棉花糖"。苏卿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理科生的浪漫藏在这么笨拙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上周在计算机系楼下看到的场景：李宸抱着一摞书走过樱花树，
一片粉白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伸手拂去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时她以为是错觉，
此刻才明白，有些人的温柔是藏在骨头里的。她开始绕远路去教学区。
从中文系的红楼到计算机系的白楼要多走十分钟，但能经过李宸常去的打印店。
老板娘认得她了，总会多塞一块薄荷糖："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又来了，
打了三份程序代码，说要赶工呢。"苏卿把糖含在嘴里，薄荷的清凉从舌尖漫到耳根，
像他推眼镜时的"咔嗒"声。粉色铁盒是她的秘密基地。第一封信写在樱花信纸的背面，
问他《人工智能导论》的笔记能不能借来看，写了又划掉，最后只剩三行歪斜的字。
第二封信记录着食堂的偶遇：他帮打汤的阿姨收拾打翻的餐盘，手指被热汤烫红了也没皱眉。
第三封信最长，从图书馆的阳光写到宿舍楼下的三花猫，写到最后却在结尾涂涂改改，
变成"祝学长中期答辩顺利"。这些信被她锁在铁盒里，压在衣柜最底层的毛衣下面。
有次室友借毛衣穿，摸到硬邦邦的盒子问是什么，她慌忙抢过来说是"老家带来的护身符"。
其实那里面藏着的，
是比护身符更让她心慌的东西——是四月末他穿新洗的蓝衬衫时领口的褶皱，
是五月初他感冒时总吸鼻子的频率，是六月考期他熬夜后眼底的青黑。
转折发生在大三的梅雨季。那天苏卿抱着刚借的《巴黎圣母院》走出图书馆，
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她抱着书缩在屋檐下，看着雨帘把石板路浇成深灰色，
忽然有片黑色的阴影罩住了她。"要去哪儿？"李宸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带着点潮湿的水汽。他举着把黑色的大伞，蓝衬衫的袖口沾了点泥渍，显然是跑过来的。
苏卿的心跳突然变成了擂鼓，听见自己说"回...回紫藤公寓"时，
声音抖得像雨里的树叶。伞面比想象中更大。两人并肩走在积水里，
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洗衣液的清香，而是淡淡的雨水混着青草的气息。
苏卿盯着自己的白球鞋，好几次差点踩到他的影子。走到公寓门口的香樟树下时，
李宸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跳出"沈安然"三个字。他低头回消息的瞬间，
苏卿看见他嘴角弯起的弧度。那是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像化在温水里的蜜糖，
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笑意。她的手指突然变冷，攥着书脊的力度让指节泛白。
那句"是女朋友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变成了"谢谢学长"。
后来她在迎新晚会上见到了沈安然。外语系的系花穿着白色礼服坐在钢琴前，
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时像翻飞的蝴蝶。苏卿坐在台下第三排，看着李宸捧着白玫瑰站在侧幕，
聚光灯扫过他脸颊时，眼里的光比舞台上的灯还要亮。当沈安然弹奏《月光奏鸣曲》时，
他甚至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皮鞋跟敲出细碎的声响。那天晚上苏卿把粉色铁盒翻了出来。
台灯的光晕里，那些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点模糊。她一封封地读，
读到"食堂阿姨说你总买豆沙包"时喉咙发紧，
读到"今天看见你帮学弟修自行车"时鼻尖发酸，读到最后却没掉一滴眼泪。
窗外的月光落在空了的咖啡杯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点过拿铁了。
大四的秋天来得很快。苏卿在翻译公司实习的第一天，就被陈暮的南方口音逗笑了。
那个穿白T恤的男生把资料袋递给她时，语速慢得像在讲睡前故事："别紧张，
客户很随和的，就...就像小区里遛弯的大爷。"他说"遛弯"两个字时舌尖轻轻卷起来，
像含着颗没化的糖。第一次加班到深夜，苏卿对着电脑打哈欠，
陈暮端来的热牛奶还冒着热气。杯壁上贴着张便利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眼睛是两个不对称的圆圈。"楼下便利店的，"他挠挠头转身就走，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温...温过的，不会烫嘴。"苏卿握着温热的杯子，忽然想起图书馆里的冷咖啡。
李宸的美式总是喝到一半就凉了，他似乎从不在意温度，就像不在意她悄悄描摹过他的钢笔。
而眼前这个人，会记得把牛奶温到刚好的温度，会在她皱眉时递来薄荷糖，
会在她对着翻译软件发呆时，轻声说"这句我帮你查过资料了"。团建烧烤那天，
苏卿被竹签扎破了手指。血珠刚冒出来，陈暮就拿着创可贴跑过来。
他蹲下来时白T恤的领口蹭到草地，动作轻得像在拆易碎品："你看你，
"他低着头系创可贴，声音闷闷的，"刚才就看见你好几次差点扎到手，
说了要戴手套..."苏卿这才发现，他手里的烤肠已经烤成了焦黑色，边缘还滴着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苏卿在地铁站遇到了李宸。他身边的沈安然戴着和他同款的灰色围巾，
正踮脚帮他把围巾系紧。"阿宸你看，"沈安然指着站台广告牌笑，"这家咖啡馆的新品，
我们周末去试试？"李宸点头时，苏卿看见他手腕上的疤痕还在，只是被围巾遮了大半。
"苏卿？"李宸先认出了她，笑容坦荡得像看老同学。苏卿笑着点头，
目光掠过他们交握的手——沈安然的指尖戴着枚细巧的银戒指，正轻轻蹭着李宸的手背。
地铁进站的风掀起她的围巾，苏卿忽然觉得轻松了，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原来早就被时间酿成了过期的糖。跨年夜的年会，苏卿被同事推上舞台。
聚光灯亮起来的瞬间，她突然忘了《玫瑰人生》的法语歌词。就在她手足无措时，
陈暮抱着吉他走上台，琴弦弹出的第一个音符有点跑调，却让她莫名安定下来。
"我帮你伴奏，"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南方口音的温和，"慢慢来，不急。
"苏卿跟着吉他节奏重新开口。法语的发音从生涩到流畅，
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陈暮的睫毛不算长，却很密，像春天刚发芽的柳枝。
她忽然想起图书馆里的钢笔，想起那些画满速写的单词本，想起粉色铁盒里泛黄的信纸，
那些画面模糊得像被雨水打湿的旧照片。年会结束后，陈暮送她回家。冬夜的风卷着雪粒子，
他把灰色围巾解下来围在她脖子上，带着淡淡的柠檬洗衣液香味。走到楼下的路灯旁，
他忽然停下脚步，灯光在他头顶晕开一圈暖黄："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他挠着头笑，
"你背单词时会轻轻动嘴唇，喝咖啡总把奶泡留到最后，还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唱歌时，眼睛会发亮。"苏卿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这次不是紧张的慌乱，
而是像揣着颗温吞的小太阳，暖意从心口慢慢淌到指尖。
她想起上周整理衣柜时翻出的粉色铁盒，那些泛黄的信纸被她叠得整整齐齐，
扔进了楼下的回收箱。有些话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就永远不必说了。
第二年春天来得格外温柔。苏卿和陈暮在美术馆看画展，走到一幅描绘夏夜晚风的油画前时，
陈暮忽然指着画框边缘说："我大学时也常去图书馆三楼，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画布上的星光，"总看见个女生坐在窗边背单词，头发扎成马尾，
阳光照在她侧脸时，像镀了层金边。"苏卿愣住的瞬间，听见风穿过画廊的声音，
像那年图书馆里的"咔嗒"声。她转头看见陈暮眼里的笑意，比油画上的星光还要亮，
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注视，那些没说出口的温柔，原来早就像藤蔓一样，悄悄爬满了整个春天。
"我记得你总在下午三点去买咖啡，"陈暮握住她的手时，掌心的温度刚好暖热她的指尖，
"第一次看见你把拿铁推到一边偷偷吃糖，就觉得这个女生真可爱。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力度不松不紧，像在说别急，我们慢慢走。
美术馆外的玉兰花正在盛放，花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苏卿忽然想起李宸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今天的云确实像棉花糖，只是这一次，
她不用再偷偷写在信纸上了。有些等待不是空欢喜，有些人在你注视着别人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