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巷的天,总是被一股子暖融融的甜糯味儿叫醒的。那味儿丝丝缕缕,比鸡鸣还准时,
钻进每家的窗缝门隙,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闹腾。
齐敏哈欠连天地把自家糕饼铺最后一块铺板卸下来,刚挪开一条缝,
那股子勾魂夺魄的桂花糖藕的清甜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活像一群关了一夜、急着要去逛早市撒欢儿的胖娃娃,争先恐后地往巷子里钻。
她今儿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小碎花短襦,袖子利落地向上挽了两圈,
露出两截被晨光映得白生生的腕子。一手翻着那本磨了毛边的蓝布面账本,另一手也没闲着,
捻起一块刚出锅还烫手的桂花糕,朝着对门就扬高了调子:“宋怀瑾!豆腐脑!老规矩,
加辣子不?”话音没落,对面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吱呀”一声,慢悠悠地开了。
走出来的少年身形清瘦,像棵刚抽条的青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衫洗得泛了白,
袖口甚至磨出了点毛边,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衣裳旧是旧了,
却一点也压不住他眉眼间那份天生的温润书卷气。他一手拎着个半旧的藤条书箱,
一手捏着几枚磨得光亮的铜钱,走到齐家铺子前,叮当几声,
把钱拍在擦得锃亮的榆木案板上。“辣子少放,”宋怀瑾的声音清朗,带着点晨起的微哑,
嘴角却弯着,“省得待会儿又嫌我咳嗽,平白耽误了你家生意。”齐敏一听,
那双杏仁眼立刻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小虎牙都乐得藏不住了,
嘴里还故意啧啧有声:“行行行,探花郎大人发话,小的哪敢不听?那就给你多撒两把葱花,
补补你那金贵的脑子!快趁热吃!”这拌嘴的戏码,
打从他们能跑能跳、刚比灶台高不了多少时就开始了,青柳巷的老住户们早习以为常。
齐家守着祖传的糕饼铺子,日子紧巴巴的;宋家呢,
靠着宋秀才给人写写书信、卖点字画糊口,更是叮当响的清贫。
两家中间就隔着一道矮得能跨过去的土坯墙,齐敏娘亲走得早,爹爹又是个病秧子,
小姑娘硬是踩着板凳,踮着脚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
跟着爹爹留下的方子学做糕;宋怀瑾他爹是个考了一辈子也没捞着半个举人功名的老秀才,
家里穷得耗子来了都得哭着走,偏生养出个捧起书本就两眼放光、恨不得钻进去的儿子。
街坊们常打趣,说这两家是老天爷配好的:一个专管填饱肚子,一个负责装点门面。
齐敏十岁那年,小脑袋瓜里冒出个大胆的主意。她瞅准了书塾下学的时辰,
偷偷从家里蒸笼里摸出几块还温乎的桂花糕,用块干净的粗布垫着,小心翼翼放进小竹篮里,
迈着小短腿就溜到了书塾门口。她人还没旁边的石狮子高呢,只能拼命踮着脚,
把篮子高高举过头顶,脆生生地吆喝起来:“香喷喷的桂花糕嘞!两块一文钱!买三送一,
童叟无欺,保管不吃亏!”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娃子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七嘴八舌地要买。齐敏忙得小脸红扑扑的,收钱递糕,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可就在人群外头,站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是宋怀瑾。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汗津津的铜钱,
小脸憋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小番茄,脚底下像是生了根,磨蹭了半天,
才鼓足了勇气挤到前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能……能赊账吗?
就买两块……明天一定还你钱!”齐敏正忙着收另一个孩子的钱,闻言扭过头,看清是他,
小胖手一挥,豪气干云:“赊账?别人不行!你宋怀瑾——例外!拿着!”说着,
麻利地包了两块最大的、糖桂花最多的糕塞进他手里。宋怀瑾捧着那温热的桂花糕,
指尖碰到齐敏递过来的手,脸上那抹红晕更深了,一直蔓延到耳朵根。他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用力点了点头,把那句“谢谢”和糕点的香甜一起,
囫囵吞进了肚子里。当晚,齐敏美滋滋地坐在自家小院的门槛上,
借着屋里透出的昏暗油灯光,一枚一枚数着白天赚来的铜钱,小嘴咧到了后脑勺。冷不丁,
后脑勺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记“毛栗子”。她“哎哟”一声跳起来,
回头就看见爹爹拄着根烧火棍,气得胡子直翘:“败家丫头!反了天了你!
那糕饼是留着给你宋叔补身子的!你倒好,偷出去卖了?”齐敏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绕着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就开始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我给怀瑾哥哥补脑子呢!爹!
他读书多费脑子呀!等他将来考中了状元,咱家不就跟着沾大光了吗?
这叫……这叫长远投资!稳赚不赔!”清脆的童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点狡黠的得意,
也带着点孩子气的笃定。齐老爹追了两圈,累得直喘气,看着女儿灵巧的身影,
那点气也不知不觉消了大半,只剩下一声无奈又带着点希冀的叹息。
日子就在糕饼的甜香和书页的墨香里,一天天滑过去。宋怀瑾真像齐敏当年“预言”的那样,
一路高歌猛进。先是童生试,接着秀才试,再然后是举人试,红榜上的名字一次比一次靠前,
青柳巷也跟着一次次沸腾。齐敏的糕饼铺子也水涨船高,名声越传越远,
连县太爷府上都派人来指名订她做的“状元糕”,说是讨个好彩头。可读书这事儿,
从来都是个烧钱的营生。笔墨纸砚,样样金贵;拜师求学的束脩,
年年不少;更别提那动辄千里迢迢的赶考路费。宋怀瑾咬着牙,
把家里祖传的一方据说有点年头、刻着云纹的旧砚台都拿出去卖了,可离着进京会试所需,
还差着整整二两银子。那点缺口,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对着窗外的月光直叹气。这天傍晚,宋怀瑾正对着书案上一张皱巴巴的清单发愁,
门外传来齐敏清脆的声音:“怀瑾哥,开门!”他连忙收起愁容去开门。门一开,
齐敏不由分说,把一个沉甸甸、用旧蓝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硬塞进他手里。“拿着!
”她语气干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宋怀瑾疑惑地解开布包,
里面竟是一堆散碎的银子,大大小小,有新有旧,显然是攒了很久很久。他心头猛地一震,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指尖触到那些带着体温的碎银,
竟有些微微发颤:“敏敏……这……这不行!这是你的……”“少废话!”齐敏打断他,
下巴一扬,故意摆出副精明商贾的模样,“算我入股的!等你高中了探花、状元啥的,
分红十倍!听见没?十倍!少一个子儿我都不依!”宋怀瑾只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
那些冰冷的碎银此刻烫得他掌心发疼。他紧紧攥着布包,指节都泛了白,声音低哑下去,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敏敏……若我……若我此番落榜……”话没说完,
肩膀上就挨了齐敏结实的一巴掌,拍得他身子都晃了晃。“落榜?”齐敏瞪圆了眼睛,
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豪气,“那更好!卷铺盖回来给我当账房先生!
我养你!管饱!桂花糕管够!”她拍着胸脯,那架势,仿佛养个把读书人,
跟养只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区别。宋怀瑾看着她映着晚霞、神采飞扬的脸,
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瞬间被这没心没肺的笑容击碎了,一股暖流从紧握的碎银处,
直冲进四肢百骸。放榜那日,青柳巷的宁静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彻底撕碎了。
那喜庆的喧闹从城东一路席卷而来,敲得人心头发烫。报喜的队伍,像条披红挂彩的长龙,
最终停在了齐家糕饼铺那熏得有些发黑的招牌下。彼时,齐敏正猫着腰,
小心翼翼地把一笼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往外端。白茫茫的水蒸气猛地扑了她一脸,
又湿又热,模糊了视线。“捷报——!青柳巷宋家郎君宋怀瑾,
高中丙辰科一甲第三名探花——!”报子那洪亮高亢、带着无尽喜气的声音穿透蒸汽,
直直砸进齐敏耳朵里。“探花……怀瑾哥……”齐敏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有千百只蜜蜂同时炸了窝。手一哆嗦,那笼屉边沿又烫得惊人,“啪叽”一声,
整笼白胖胖、软乎乎的桂花糕,连笼带屉,直接掉回了滚烫的大锅里!
滚烫的水汽和溅起的热水星子烫得她“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可这点疼算啥?她胡乱抹了一把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脸,也顾不上那点红印子了,
咧开嘴就笑,笑得见牙不见眼,冲着满巷子看热闹的人就喊:“听见没!听见没!我就说嘛!
我家探花郎!最厉害!顶顶厉害!”那笑声清脆响亮,混着锣鼓,在青柳巷上空盘旋,
比刚出笼的桂花糕还要甜上十分。京里派来接探花郎的马车,
气派得让整个青柳巷都屏住了呼吸。高头大马,毛色油亮,套着金线绣花的鞍鞯,
连车辕都像是上好木头刷了金漆,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宋怀瑾换上了朝廷赐下的崭新官袍,
深青色衬得他愈发挺拔清俊。他走到倚着自家铺子门框的齐敏面前,
周围是喧闹的邻里和看稀奇的孩童。齐敏脸上笑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递过去:“喏,路上饿。给你带的,刚蒸好的状元糕,加了双份蜜桂花。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可尾音还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宋怀瑾接过那包还带着余温的糕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微凉。他深深地看着她,
那目光沉静又专注,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样子刻进骨头里。周围的声音仿佛都退潮般远去,
只剩下她亮亮的眼睛和微微抿着的唇。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
只有她能听清:“敏敏,等我。”齐敏心头猛地一酸,像被那滚烫的蒸汽又熏了一下。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下去,扬起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用力摆着手:“去吧去吧!赶紧的!到了京城,记得给我写信!三天一封,不,一天一封!
还有啊,”她故意板起脸,凶巴巴地补充,“听说京城里时兴抛绣球招亲,你可给我老实点!
别学人家去接那玩意儿!万一砸着你,我可接不住!听见没?
”宋怀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警告”逗得唇角微扬,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上了马车,那华贵的车帘落下,隔开了两个世界。马蹄嘚嘚,载着青柳巷的探花郎,
碾过青石板路,渐渐消失在巷口,也带走了齐敏脸上强撑的笑容。她慢慢垂下头,
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刚才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像一块化不开的冰。宋怀瑾离开的头一个月,齐敏的日子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她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拆铺板,和面、蒸糕、吆喝,手脚麻利得挑不出一点错。
可青柳巷的老邻居们还是觉出点不一样。齐家丫头那双总是笑盈盈、亮得惊人的眼睛,
如今常常望着巷口的方向出神,蒸糕时偶尔也会忘了时辰,
直到焦糊味飘出来才手忙脚乱地去揭笼屉。桂花糖藕的甜香里,
似乎也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等待的微涩。好在宋怀瑾的信来得勤。厚厚的信封,
一个月里竟攒了十二封。每一封都沉甸甸的,写满了京城的新奇见闻,翰林院的规矩,
同僚的趣事,字里行间透着谨慎的适应和淡淡的思乡。信的末尾,
必定用墨笔画着一只歪歪扭扭、憨态可掬的小鸡雏,圆滚滚的身子,几根象征性的羽毛,
笨拙却透着十足的认真劲儿。齐敏属鸡。看到这小鸡,她总能对着信纸噗嗤一声笑出来,
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攥着铜钱、赊账买糕时憋红了脸的小书呆子。她把每封信都小心收好,
连同那只丑萌的小鸡,都成了支撑她等待的蜜糖。可这蜜糖没甜上几天,
就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消息是隔壁杂货铺的王大娘带来的。王大娘揣着手,
倚在齐家铺子的案板边,压低了嗓门,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隐秘的同情:“哎哟,
敏丫头,你听说了没?天大的消息!你们家探花郎,可真是走了泼天的大运道了!
被京城里的尚书大人瞧上啦!啧啧,吏部尚书!那可是管着天下官帽子的天官老爷!听说啊,
尚书大人家里有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一眼就相中了咱们怀瑾探花,要把绣球抛给他呢!
这要是成了,可就是一步登天,攀上高枝儿做凤凰咯!”王大娘的声音不高不低,
恰好能让铺子里外几个竖着耳朵的街坊听得清清楚楚。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齐敏正在揉一大团准备做酥饼的面团,动作猛地僵住。她低着头,乌黑的刘海垂下来,
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揉面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齐敏手里那根小儿臂粗、用了好些年的枣木擀面杖,竟被她生生掰成了两截!断口处,
木刺狰狞地呲着。“他敢答应?”齐敏猛地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冷得瘆人。那双总是弯弯带笑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燃着两簇熊熊的怒火,
直勾勾地盯着王大娘,仿佛要把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烧成灰烬,“尚书千金?
他宋怀瑾要是敢点一下头,我齐敏就敢追到京城去,把他两条腿都打折!
再拖回来给我当账房先生!说到做到!”她一把将断成两截的擀面杖摔在案板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案板上的面粉都跳了起来。王大娘吓得一哆嗦,讪讪地闭了嘴,
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街坊也赶紧缩回了脑袋。齐敏胸口剧烈起伏着,
抓起旁边一块湿抹布狠狠擦了擦手,转身就冲进了里屋,把门摔得山响。
留下外面的人面面相觑,以及案板上那两截无声控诉的擀面杖。
铺子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齐敏把自己关在里屋小半天,再出来时,
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那眼神沉沉的,像蒙了一层灰。她照常做生意,
和面、蒸糕、收钱,动作甚至比平时更麻利,只是那吆喝声没了往日的脆亮,
硬邦邦地砸在青石板上。桂花糕的甜香似乎也变了味儿,带着点焦灼的苦。
就在这沉闷压得人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
踏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齐敏正低头用力擦着本就锃亮的案板,
仿佛要把所有的烦闷都擦掉。脚步声在她铺子门口停下了。她没抬头,
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苗又有点往上窜,没好气地嚷道:“打烊了!要买糕明天请早!
”门口的人没动,也没出声。齐敏不耐烦地抬起头,刚要再吼,声音却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怀瑾!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布长衫,背上还是那个熟悉的、边角都磨起了毛的藤条书箱。
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可那双温润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正含着笑,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笑容干净得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水,带着暖意,
缓缓流淌进齐敏僵冷的心里。“你……”齐敏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
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不是在京城……要娶……”后面那“尚书千金”四个字,
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宋怀瑾没回答她的话,只是向前一步,
走进铺子里。他放下书箱,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那盒子很普通,甚至有些简陋,连漆都没上。他当着齐敏的面,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样式简单到了极点,只是一个细细的银圈,
上面没有任何花纹镶嵌,在铺子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微光。“敏敏,
”宋怀瑾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齐敏的心上,
“我来提亲。”齐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素净的银戒,像是要把它看穿。脑子里嗡嗡作响,
王大娘的话,折断的擀面杖,那些日夜的焦灼等待……所有的情绪像潮水般汹涌而来,
堵在胸口,又酸又胀,直冲上眼眶。她猛地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
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提……提什么亲!谁稀罕!
戒指……戒指这么小,我手粗,戴不上!”她把手下意识地往身后缩了缩,
那双手因为常年揉面做糕,指节确实比一般姑娘家要粗些,掌心也有些薄茧。
宋怀瑾看着她别扭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他非但没有失落,
反而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坚定地握住了齐敏那只想藏起来的手。他的手修长,
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微凉和薄茧,却异常有力,紧紧包裹住她温热甚至有些汗湿的手掌。
“戴不上?”他挑了挑眉,语气里竟带上了一点齐敏熟悉的、少年时拌嘴的促狭。
空着的另一只手再次探入怀中,这次,掏出的竟是一个沉甸甸的蓝色粗布小口袋。
他解开系口的绳子,把袋口朝下,
哗啦啦一阵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十枚黄澄澄、亮闪闪的金戒指,
就这么滚落在齐敏擦得锃亮的榆木案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点亮了一小片天地!
“那便换金的,”宋怀瑾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换十只!
给你戴满十根手指头!一根都不许少!看谁还敢说我宋怀瑾的娘子戴不上戒指?
”齐敏彻底傻了。她看看案板上那堆晃眼的金戒指,又看看宋怀瑾含笑的眼睛,
再看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那点强撑的委屈和硬气,在这十枚金灿灿的“笨办法”面前,
瞬间土崩瓦解。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伤心,
是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一边哭,一边又忍不住想笑,
拳头雨点般砸在宋怀瑾的胸膛上,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你……你这个呆子!傻子!
十根手指头都戴满……那不成暴发户家的土财主婆娘了!谁要戴那么多!丑死了!
还有……那尚书小姐……”宋怀瑾任由她不痛不痒的拳头砸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等她哭得抽抽噎噎稍微缓了点,才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
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心有余悸:“尚书千金?再好能有我家敏敏好?我当场就拒了。
你是没看见,尚书大人那张脸,气得铁青,差点没当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唾沫星子都喷到我新官袍上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可我不悔。敏敏,
当年我赊账买你的糕,你说‘你例外’。从那天起,你就一直是我的例外。这世上,
再没有比这例外更珍贵的东西了。”齐敏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