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坂坡惊魂建安十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更烈些。我攥着枪杆的手心沁出冷汗,
在粗糙的木杆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东方刚泛出鱼肚白,长坂坡西侧的密林里已经飘着腐臭,
那是前几日厮杀留下的味道,混着熟透的野果子气息,
在湿热的晨雾里发酵成一种让人作呕的甜腥。“阿武,打起精神。
”队列前头传来老兵老郑的低喝。我赶紧挺直腰板,目光越过前排三个同伍的弟兄,
望见远处山坡上飘动的“赵”字大旗。那面旗昨日还沾着半片暗红的血渍,
今早不知被哪个细心的伙夫洗过,在晨光里泛着干净的白,倒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们是翊军将军麾下的巡逻兵,说好听点是护卫中军侧翼,
实则就是在这片刚被战火舔过的林子里捡漏——要么是搜寻失散的袍泽,
要么是清理没断气的曹兵,更多时候,是提防那些趁火打劫的流民。“记住规矩。
”老郑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手里的环首刀在树影里闪着冷光,“见着穿红袍的先问口令,
见着戴黄巾的直接放箭,见着没穿甲胄的……”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
“看清楚是不是自己人。”最后那句说得含糊,可谁都明白意思。前几日溃兵如潮时,
不少弟兄为了活命扒了民服,结果被友军当成奸细砍了脑袋。现在营里有令,
凡是没带腰牌的,格杀勿论。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木牌,边角被汗水泡得发涨,
上面“蜀”字的刻痕里嵌着黑泥,倒像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其实也差不多,
这是上上个月从一个叫阿牛的弟兄手里接过来的,他在博望坡被流矢穿了喉咙,
倒下时手里还攥着这牌子,指节都抠白了。“咚——咚——”远处营寨传来晨鼓声,
三短两长,是换岗的信号。老郑抬手示意我们停下,五个人呈扇形散开,
背靠着五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树身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孔,有的还插着半截断箭,
箭羽早就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昨儿个夜里,三营的人在南边林子见着个娘们。
”队伍里最年轻的小马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点发飘,“说是抱着个吃奶的娃,
怀里还揣着块饼,被当成探子抓了。”“后来呢?”我忍不住问。喉咙有点干,这林子太潮,
连带着嗓子也总是黏糊糊的。“还能咋地。”老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搜出块曹营的干粮,
直接捅了。那娃哭得跟猫叫似的,最后……”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脚碾着地上的碎石子,
碾成齑粉。小马的脸白了白,握紧了手里的长矛。他是上个月刚补进来的新兵,
听说家里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刚开始见着死人还会吐,现在虽然不吐了,但每次杀人后,
夜里总听见他在帐里磨牙。我倒不磨牙,也不吐。从建安五年跟着先主在徐州转战时,
我就学会了闭着眼捅人。有时候闭着眼反而准些,能避开那些临死前瞪圆的眼睛。
日头慢慢爬高,雾气散了些,林子里开始有鸟叫。是那种灰扑扑的麻雀,
在断了半截的树桩上啄食,树桩上还留着半只草鞋,
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那是我们给阵亡弟兄做的记号,等收尸队来敛葬。“有动静。
”老郑突然按住刀柄,压低身子。我立刻屏住呼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林子深处的灌木丛在晃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跑。
小马的手开始抖,矛尖晃得厉害。“别慌。”老郑的声音像石头,“阿武,跟我左路,
小马右路,老三老四殿后。”我们猫着腰往前挪,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离着还有十步远时,那东西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
竟是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看见我们就往回跑。“站住!
”老郑大喝一声,追了上去。少年跑得飞快,像只受惊的兔子,在树缝里钻来钻去。
我和小马抄近路堵截,在一片被烧黑的空地上把他围住。少年背靠着焦黑的树干,
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挂着血丝,怀里鼓鼓囊囊的。“搜。”老郑言简意赅。
我上前按住少年的胳膊,他的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小马伸手去掏他怀里的东西,
摸出个破布包,打开一看,是半袋发霉的米,还有几块干硬的饼。“是流民。
”小马松了口气。老郑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突然问:“看见过曹兵吗?”少年怯生生地摇头,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滚。”老郑突然挥挥手,“再让我见着你在这附近晃悠,直接砍了。
”少年愣了愣,抱着破布包跌跌撞撞地跑了,没跑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说不清是怕还是恨。小马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郑哥,
营里不是说……”“营里还说让咱们吃饱饭呢。”老郑打断他,掂了掂那半袋米,
“拿去给伙夫,掺点野菜煮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放那少年走。上周在北边山谷,
我们抓了个偷马料的老汉,按规矩该砍头,老郑却把人打晕了扔在路边。夜里他跟我说,
那老汉长得像他哥,当年在汝南老家被乱兵杀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其实谁都有软肋。
小马的软肋是他未过门的媳妇,
我的软肋是藏在贴身布袋里的半块玉佩——那是我妹子给我的,她说等我立了功,
就拿着玉佩去涿郡找她。可涿郡早就被曹兵占了,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2 林间生死劫日头到了头顶,林子像个蒸笼。我们找了块背阴的石头歇脚,
小马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饼,掰了一半递给我。饼是前天发的,又干又硬,
咬一口能硌掉牙。“听说了吗?”小马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昨儿个赵将军又立了大功,
在长坂坡救了少主。”“可不是嘛。”老四接口道,“我听伙夫说,将军单骑冲阵,
杀了曹营五十多个将官,怀里还揣着少主,跟没事人似的。
”老郑嗤笑一声:“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就爱听这些瞎吹。五十多个?能杀五个就不错了。
”话虽如此,他眼里却闪着光。谁不佩服赵将军呢?当年在当阳,
他一个人把陷入重围的先主护出来,那杆龙胆枪舞得跟梨花似的,
至今还是营里弟兄们最爱说的故事。我啃着饼,想起去年在新野见过将军一面。
那天他穿着银甲,牵着白马,站在点将台上训话,声音洪亮得能传到三里外。
他说:“我等身为蜀兵,当以护民为己任,虽万死不辞。”那时候我信这话,
跟信先主能复兴汉室一样信。可现在……我看了看脚边的一滩暗红,是今早刚清理的血,
不知道是曹兵的,还是自己人的。午后的巡逻更难熬,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
我们沿着河道往前走,河水泛着浑浊的黄,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断矛、破甲,
还有半只浮肿的手。“站住!”老郑突然低喝。河对岸的芦苇丛里动了动,露出个脑袋,
戴着顶破烂的头盔,看甲胄是曹兵。那曹兵显然也看见了我们,吓得一缩脖子,转身就跑。
“放箭!”老郑喊道。我抬手搭弓,瞄准芦苇丛晃动的地方。弓弦崩得一声响,箭羽飞出去,
却落在了空处。那曹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没了踪影。“妈的。”老四骂了一句,
“让他跑了。”老郑没说话,只是盯着对岸看了半晌,突然说:“走,去看看。
”我们趟过河,水不深,刚到膝盖,却冷得刺骨。芦苇丛里空荡荡的,只有几行杂乱的脚印。
老郑弯腰捡起个东西,是块干硬的饼,跟我们吃的差不多。“看这脚印,不止一个人。
”老郑皱着眉,“估计是散兵,不敢回营,躲在这附近。”“要不要追?”小马问。
“追个屁。”老郑把饼扔在地上,“让他们躲着吧,过几天没吃的,要么饿死,
要么自己出来找死。”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再说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几个曹兵,
跟我们也没什么两样,都是想活着罢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老三突然指着前方低声道:“郑哥,你看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土坡下,有个小小的山洞,洞口用些枯枝遮掩着,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老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们慢慢靠近。
离山洞还有几步远时,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听着像是个老人。
老郑示意我们守住洞口两侧,自己则走上前,用刀挑开枯枝。山洞里很暗,借着外面的光,
能看到角落里缩着个老者,穿着打满补丁的布衣,怀里抱着个小陶罐,见有人进来,
吓得浑身发抖。“别怕,我们是蜀兵。”老郑放缓了语气,“你怎么在这里?
”老者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是这附近的村民,
村子被烧了,儿子儿媳都……都没了,
就剩我一个……”老郑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陶罐上:“这里面是什么?
”“是……是些野菜汤,刚烧开的。”老者说着,把陶罐往怀里紧了紧。
老郑盯着他看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从怀里摸出两个饼递过去:“拿着吧,
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等过些日子安定了,去营里找管事的,或许能给你安排个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