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晶灯下的暗涌百乐门的水晶灯转得人眼晕。直径丈余的穹顶吊灯垂下百八十盏小灯,
玻璃棱镜折射着五色光,碎在我的绛色旗袍上,像泼了一碗掺了金粉的胭脂水。
旗袍上的苏绣缠枝牡丹在灯光下泛着暗纹,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绣着极细的金丝,
是去年托苏州老师傅做的,花了整整三个月工钱。红绒幕布刚从头顶垂落,
后台姐妹塞来的暖手炉还揣在怀里,铜胎裹着宝蓝色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
烫得小腹发暖,倒驱散了些舞厅里的寒气。踩着《夜来香》的前奏旋身时,
猩红裙摆扫过打蜡地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地板是用菲律宾硬木铺的,
被无数双鞋磨得锃亮,倒映出水晶灯模糊的影子。恰与二楼包厢里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钢针,落在我裸露的肩颈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后台的镜子蒙着层薄灰,照出人影都带着点朦胧。我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的珠花,
那是去年萧烬严送的,珍珠大小均匀,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旁边的阿香正往脸上拍香粉,
滑石粉簌簌落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像落了层薄雪。“曼殊姐,今儿个萧司令又来了,
在二楼东边的包厢呢。”她压低声音,眼角的余光往楼上瞟了瞟,
“听说昨儿个闸北又打起来了,他刚从前线回来就往这儿跑,对你可真是上心。”我没接话,
只是用银簪子把碎发别到耳后。银簪子的尾端刻着个“苏”字,是母亲留我的念想。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想起三天前在霞飞路看到的景象,
断壁残垣间还留着炮弹炸过的焦黑痕迹,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瓦砾堆里翻找着什么,
脸上沾着黑灰,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那是萧烬严第三次踏足这销金窟。
男人半倚在包厢沙发里,指间雪茄燃着幽红的火点,每吸一口,烟圈便悠悠晃晃飘向水晶灯,
被旋转的气流撕成碎片。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青灰色,像一匹被撕碎的绸缎。
军靴随意搭在雕花木栏杆上,靴底的马刺擦过木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在这靡靡之音里格外刺耳。玄色制服熨得笔挺,衣料是上好的毛哔叽,挺括有型,
领口别着的鎏金徽章在阴影里泛冷光——青天白日徽周围镶着稻穗,
比寻常军官的规制更繁复,银线绣的穗子垂在肩头,随他呼吸轻轻晃动,像两只停歇的银蝶。
他身后站着的副官刚汇报完闸北的战事,此刻正垂手盯着自己的靴尖,帽檐压得极低,
仿佛楼下的靡靡之音会烫坏眼睛。副官的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枪套,指节泛白,
我认得那把枪,是德国造的毛瑟枪,枪身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那个穿绛色旗袍的。
”萧烬严的声音混着雪茄烟雾滚出来,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沉厚,像碾过青石板的马车轱辘,
慢悠悠地压在人心上。每个字都带着烟草的焦香,在空气里久久不散。侍者引我上楼时,
留声机里的唱片刚转到尽头,唱针在黑胶上刮出刺啦的杂音,像谁在用指甲挠玻璃。
那声音尖锐刺耳,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北平,邻居家的猫被踩了尾巴时发出的惨叫。
我攥紧了丝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指腹磨得起毛,丝线勾住了指尖的倒刺,微微发疼。
那方丝帕是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只是如今边角已经泛黄,像被岁月浸过的旧纸。
包厢门推开的刹那,雪茄味混着雪松古龙水扑面而来,呛得我喉间发紧,
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两声。萧烬严制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小段锁骨,那里有道浅疤,
像被刀背划过的痕迹,边缘泛着淡淡的粉,显见得是旧伤了。他的皮肤很白,
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雪地里压着的一根细枝。“萧司令想听什么?
”我垂下眼睫,假睫毛是前儿个刚换的水貂毛,扫在眼下痒痒的,
倒正好遮住眼底翻涌的东西——那里面有恨,有惧,还有些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罩住。他没说话,
只是将杯中威士忌一饮而尽。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结,凸起的弧度像块被摩挲光滑的玉,
喉间滚动的声响在静悄悄的包厢里格外清晰。酒杯是水晶的,杯壁很薄,
能看见液体流动的轨迹,杯口还留着他唇齿的温度。忽然,他伸手抓住我正要收回的手腕,
掌心的枪茧磨得我皮肤发疼——那是常年握枪的人才有的茧子,粗粝,带着杀伐气,
像老松木的纹理刮过皮肉。我却在这疼痛里闻到别的气味,淡淡的硝烟味混在雪松香里,
像北方凛冽的风卷着雪粒子,刮得人鼻尖发酸。恍惚间竟想起小时候在北平见过的雪,
白茫茫一片压在胡同的灰瓦上,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像一把把透明的刀子。
“听说你会唱《孤雁》。”他的拇指摩挲着我腕间的玉镯,那是母亲留我的遗物,
白糯种的料子,被体温焐得温热,内里却藏着三年未凉的寒意——那年冬天,
母亲就是戴着它断了气,玉镯磕在青砖地上,裂了道细纹,后来请人金镶玉补了,
倒成了抹不去的疤。玉镯上的雕花很精致,是缠枝莲的图案,花瓣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留声机重新响起时,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乐队的钢琴手弹错了个和弦,琴弦嗡嗡地响,
像只被困住的蜂。小提琴手的弓子在琴弦上滑动,拉出的调子带着哭腔,让人心里发堵。
眼角余光里,萧烬严望着窗外的黄浦江,江面货轮的灯火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
像他指间明明灭灭的雪茄。江面上的风很大,吹得船帆鼓鼓的,像一面面展开的旗帜。
唱到“孤雁南飞去,声声泣别离”时,男人忽然捏碎了玻璃杯,清脆的碎裂声在包厢里炸开,
飞溅的碎片擦过我的旗袍下摆,撕开个极小的口子。碎片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锃亮的军靴上,
像落在雪地的红梅,艳得触目惊心,混着靴底的尘土,晕开一小片暗褐。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定定地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刻。“明天这个时候,
我来接你。”他抽出白帕擦手,帕子上绣着的姓氏缩写“X”被血晕染开,没看我一眼,
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他。转身时,军靴踩过碎玻璃,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像踩碎了什么要紧的东西。那声音在寂静的包厢里回荡,让我心里莫名一紧。
2 舞厅里的冷锋我望着满地碎玻璃,忽然想起上周被沈督军的儿子堵在化妆间。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伸手拽我旗袍领口,翡翠耳环被扯得耳垂生疼,金钩刺进皮肉,
渗出血珠来。他的手很肥,掌心全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的酒气混着劣质香水味,
熏得我头晕。就在我以为躲不过去时,门外传来副官的呵斥:“沈公子,
我家司令请您去前厅说话。”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公子的手僵在半空,肥肉堆里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临走时还踹了旁边的椅子一脚,椅子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如今想来,
闸北的地盘早就换了主人,哪有什么巧合——他大约是早就盯着这里了。
第二天萧烬严的车停在百乐门后门,黑色福特轿车蒙着厚重的窗帘,像口移动的棺材。
车身上落着层薄灰,显见得是刚从城外回来,轮胎缝里还卡着些黄泥巴,
泥巴里混着几根干枯的草茎。我上车时,副官正往窗外丢烟蒂,
烟盒上印着的“哈德门”三个字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像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落在积着水的洼地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车内铺着驼色地毯,羊毛长而软,踩上去悄无声息,
脚垫是绣着暗纹的丝绒,边角磨得有些起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
混合着萧烬严身上的雪松香,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萧烬严闭目靠在座椅上,帽檐压着眉眼,
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呼吸匀净,倒像是真的睡着了。他的眉头微微蹙着,
像是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嘴角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去霞飞路。”他开口时,
我才发现他没睡,只是在养神。军装第三颗纽扣松着,露出里面月白衬衫的领口,
被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布料是上好的杭绸,熨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砂纸轻轻划过木头。裁缝铺的鎏金招牌在阳光下晃眼,
“巴黎时装”四个美术字掉了块金漆,露出底下的铜色。
门口的玻璃橱窗里摆着几件新式旗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蕾丝花边,是最近流行的样式。
法国老板操着生硬的上海话,点头哈腰地捧出十几匹料子,锦盒打开时,
绸缎摩擦着发出窸窣声,像春蚕在啃桑叶。我指尖抚过一匹月白色的乔其纱,纱质轻薄,
像蝉翼裹着月光,透过料子能看见自己的指节。料子上还带着淡淡的樟脑味,
是从库房里刚取出来的。忽然听见萧烬严对老板说:“就要这个,再按她的尺寸做三件旗袍。
”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些藏在假睫毛后的戒备,像被戳破的纸灯笼,
一下子亮了起来,露出里面摇摇欲坠的火苗。老板在一旁谄媚地笑:“萧司令好眼光,
这位小姐穿月白最衬肤色。”他说着,用软尺量我的肩宽,手指带着股子樟脑味,
大概是刚从库房里取了料子。我却只觉得指尖发冷,这颜色太干净,
衬得我满身风尘像洗不掉的污渍——那些在舞厅里被酒渍染过的领口,被香烟烫出的小洞,
都在这月色般的白里无所遁形。回去的路上,车在静安寺附近的巷口停下。
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飘来焦香,铁锅铲碰撞着发出叮当声,摊主用粗粝的嗓音吆喝着,
哈出的白气在冷天里散得慢。栗子的香气很浓,带着焦糖的甜味,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旁边还有个卖烤红薯的,铁皮桶里的红薯冒着热气,表皮焦黑,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萧烬严忽然说:“你父亲是苏明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的雨水仿佛又落下来。
父亲作为《申报》主笔,因抨击军阀混战被处决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
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把刑场的黄土浇成了烂泥。刑场周围的白杨树叶子落了满地,
沾着血的泥泞糊住了我的绣花鞋,那是双藕荷色的缎面鞋,母亲亲手绣的玉兰花,
如今被踩得辨不出颜色,一步一滑,像踩在刀尖上。围观的人里有人在骂,有人在哭,
还有人举着相机拍照,快门声像极了枪响,每一声都打在我的心上。“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恨不得就此割破喉咙,
让那些堵在胸口的东西全流出来——那些未说出口的质问,那些深夜里咬着被角的呜咽,
那些在舞厅强装的笑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怕被萧烬严看见我的脆弱。萧烬严没再说话,只是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个锦盒。
盒子是酸枝木的,边角包着铜皮,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缠枝莲的花纹,雕工精细。打开时,
里面躺着支象牙柄的手枪,枪身上刻着缠枝莲纹,冷香沁骨,大概是用了好些年,
纹路里积着淡淡的灰。象牙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人的体温。他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什么,“有些人,该教训。”握着冰凉的枪身,忽然笑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每晚在胭脂水粉下藏着的恨意——那恨意像毒藤,
缠得我骨头缝都疼;知道我在百乐门步步为营,端茶送水时留意着各路消息,
陪笑时盯着那些军阀的眉眼,不过是想等一个扣动扳机的机会。这枪沉甸甸的,
比百乐门后台那把用来防身的旧左轮重得多,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掌心发麻,
却又舍不得松开。枪身的纹路硌着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像要刻进骨头里。
那晚沈公子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百乐门。我站在二楼露台,
看着萧烬严的副官将被打断腿的沈公子拖出去,他的绸裤管渗出暗红的血,
在台阶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条垂死的蛇。沈公子的脸疼得扭曲变形,嘴里不停地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