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临江的防空洞火锅店里,我每晚都看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总在角落盯着墙上弹孔,
点一份无人知晓的“飞机菜”。直到洪水淹城那夜,
她颤抖着拿出半张泛黄照片:“这弹孔是我母亲留下的。”洞顶突然坍塌,
露出战时藏匿的饭盒。饭盒里藏着两代人未送出的信,和一棵枯死的野菜苗。洪水退去后,
食客们用搪瓷杯舀起红汤。洞外,新的索道车厢正缓缓划过长江。
--- 浓得化不开的重庆晨雾,像打翻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江面,锁住了奔涌的长江,
也模糊了对岸层层叠叠、挂在陡峭山壁上的楼影。这雾,带着江水的腥气,
带着山城特有的、仿佛能拧出水的潮湿,无声无息地漫卷,
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洞天火锅”那敞开着的、宛如巨兽喉咙的洞口。 洞内,光线昏昧,
浑浊的空气里翻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岁月和牛油反复熬煮过的复杂气味。
那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老油厚重香气,是辣椒花椒被烈火逼出的霸道辛烈,
是毛肚黄喉在滚汤中短暂停留后留下的生鲜腥膻,更深层里,
还混杂着一种来自岩石本身的、略带腥甜的土腥气,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岁月深处飘来的铁锈般的陈旧气息。它们纠缠、发酵,
在恒定的、略低于洞外的温度里,凝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这防空洞火锅店的生命印记。 我,
陈卫东,退役货轮船长,如今是这“洞天火锅”的掌勺兼掌柜。此刻正佝偻着腰,
站在巨大的冰柜前,粗粝的手指拨弄着码放整齐的鲜毛肚。水珠沿着冰柜边缘无声滴落,
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记。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直透骨髓,
唤醒了关节深处熟悉的酸胀感——那是长江上几十年风浪刻下的勋章,
也是如今这方寸“洞天”里,日复一日劳作的痕迹。 “陈老板,早哦!
”粗嘎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川味,像砂纸磨过石头。是张屠夫,
他壮硕的身躯堵住了洞口涌入的些许天光,肩上扛着半边还冒着热气的猪肉,
油亮的肥膘在昏暗中微微颤动。沉重的肉块“咚”地一声砸在油腻腻的操作台上,
震得台面嗡嗡作响。“今天的后腿,巴适得很!” 我头也没抬,鼻腔里“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目光却越过张屠夫油光发亮的肩头,习惯性地投向靠里侧、最角落的那张方桌。
桌旁紧挨着凹凸不平的洞壁,壁上几处深陷的凹痕和一道醒目的裂口,
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早已模糊了来历的战争印记,
也是这“洞天”无言的历史胎记。 桌子空着。可我知道,当夜幕再次笼罩山城,
当洞外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两岸的霓虹次第亮起,把浑浊的江面染成流动的彩绸时,
那个女人,多半又会悄然出现在那里。 她像这江雾的一部分,飘忽不定。
没人知道她何时来,何时走。永远穿着素净的棉麻衣裳,颜色多是洗得发白的灰或蓝,
身形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江风就能吹散。她只点一种东西——“飞机菜”。
第一次听她吐出这三个字时,我以为自己耳朵被灶火燎坏了,或是被鼎沸的人声吵晕了。
整个重庆城,火锅店千千万,菜单翻烂,也找不到叫这名儿的菜码。我追问,
她只是微微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洞壁深处那些黑黢黢的凹痕和裂口,
仿佛答案就刻在那些沉默的石头里。后来次数多了,我便不再问。每次她来,
我就默不作声地抓一把店里最寻常的豌豆尖、莴笋叶,或者空心菜,
在滚开的红汤里飞快地烫一下,捞起来,盛在粗瓷碗里,浇上一点清汤,再淋一小勺香油,
端给她。她接过去,并不立刻动筷,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碗寡淡的绿色,然后又抬起头,
目光钉子般楔进洞壁深处那些战争的疮疤里。那眼神,是解不开的沉郁,是化不开的疲惫,
仿佛要把那些冰冷的石头看穿,看到另一个时空里去。 “老陈,发啥子呆?
莫不是昨晚的锅底把你脑壳熬糊了?”张屠夫的大嗓门把我从关于那女人的思绪里扯了回来。
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带来一股生肉的腥膻气。“肉给你搁这儿了,钱记账上哈!
走了!” 脚步声咚咚远去,洞口的光线明灭了一下,又恢复了昏沉。
我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从冰柜深处拖出一大块凝固的、暗红色的牛油,
准备开始熬制新一天的锅底。这是“洞天”的魂,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巨大的不锈钢桶架在猛火灶上,暗红的牛油块被铁勺粗暴地敲碎,投入桶底。
火焰舔舐着桶壁,发出呼呼的低吼。渐渐地,油脂开始融化、翻腾,
粘稠的液态黄金在高温下咕嘟咕嘟地冒起细密的气泡,
浓烈霸道的香气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瞬间在洞内狭小的空间里冲撞、咆哮起来,
蛮横地压过了之前所有的气味。 “卫东哥,我来!
”一个年轻的身影带着清晨的活力挤到我身边,是阿合。这彝族小伙子是我店里唯一的伙计,
手脚麻利得像山里的岩羊,就是性子太闷,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他接过我手里沉重的长柄铁勺,手臂肌肉贲起,
开始一圈圈、沉稳有力地搅动桶底渐渐融化的牛油。汗水很快从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渗出,
沿着黝黑的脸颊滚落。 “阿合,”我抹了把额头蒸出的汗,目光扫过他略显紧绷的侧脸,
“昨晚……你爸那边,派出所咋个说?有消息没?”阿合的父亲,
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彝族汉子,去年在城里一处废弃工地打工时,不明不白地坠楼身亡。
案子至今悬着,像根刺,深深扎在阿合心里。 搅动的铁勺停顿了一瞬,
金属勺柄在桶沿磕碰出轻微的脆响。阿合没有看我,只是更用力地搅动着翻滚的油脂,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像从深井里传上来:“……没得。还是那句话,
证据不足,意外可能性大。”他顿了顿,猛地又搅了几下,
仿佛要把某种无处发泄的力气都融进这滚烫的油里,“我不信。”三个字,像淬了火的石子,
硬邦邦地砸在油锅沸腾的喧嚣里。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那肩膀绷得像石头。
这世上的悬案,何止阿合父亲这一桩?有些真相,或许就像这防空洞壁上模糊的弹痕,
永远沉没在时间的尘埃里了。我摇摇头,不再追问。
洞内只剩下牛油持续沸腾的咕嘟声和阿合沉闷的搅动声,
还有那越来越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的麻辣焦香,固执地填塞着每一个角落。
日子就在这滚烫的油锅和缭绕的烟火气中,被一天天熬煮着过去。洞外,
山城的天空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晴不过三日,便又阴沉下脸。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
沉甸甸地坠在鳞次栉比的楼顶,仿佛随时要砸下来。空气粘稠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水汽。长江的水位在人们焦灼的目光注视下,一天天、一寸寸,
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姿态向上攀升。浑浊的浪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杂物,
甚至偶尔能看到整棵翻倒的树,打着旋,撞击着古老的堤岸,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呜咽。
“洞天火锅”里,气氛也如这天气般压抑。白天几乎没了生意,只有到了傍晚,
几个熟客才会裹挟着一身湿冷的水汽钻进来,围着翻滚的红汤锅子坐下,几杯烈酒下肚,
话题便不可避免地滑向这百年不遇的大水。 “龟儿子哟,解放碑那边都淹到小腿肚了!
”一个常来的码头工灌了口老白干,咂着嘴,满脸愁云,“再这么下去,
怕是要灌进十八梯那些老房子喽!” “我们小区车库都成鱼塘了!
”旁边穿着褪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接口,声音沙哑,
“我那破车……怕是泡汤了……” 担忧像洞顶渗出的水珠,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寒流,
在食客们推杯换盏的间隙里悄然弥漫。阿合穿梭在寥寥几张桌子间,沉默地添汤、上菜,
动作依旧麻利,但眉头锁得比平时更紧,像打了个死结。他偶尔会停下脚步,
望向洞外那被雨幕模糊的、汹涌的江面,眼神里除了惯有的沉郁,又添了一层深重的忧虑。
我知道,他租住的棚屋就在地势低洼的江滩边上,怕是凶多吉少。 我坐在柜台后面,
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光滑的江石——那是多年前跑船时在长江上游捡到的。
收音机沙沙作响,
低洼地带居民做好紧急撤离准备……”冰冷的电子音在火锅店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洞口厚重的、用来挡风的深色布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强劲的、裹挟着浓重水腥气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悬着的灯泡剧烈摇晃,
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投下凌乱跳跃的光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是她。
那个点“飞机菜”的女人。林薇。 她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现都显得更加狼狈。
素净的棉麻外套被雨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轮廓。
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步都走得踉跄不稳。
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角落的老位置,而是径直朝我扑来,
湿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撑在柜台上的手臂。 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一激灵,
仿佛被江底的寒流刺中。 “老板……”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破碎得如同被风撕裂的纸片,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却又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
“……墙……那弹孔……” 她另一只同样湿冷的手,
哆哆嗦嗦地从紧紧捂着的、同样湿透的怀里,掏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她慌乱地撕扯着袋子,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泛白。终于,
一张泛黄发脆、边缘已经磨损残破的照片露了出来。 她颤抖着,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才把照片举到我的眼前。昏黄的灯光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半身像。
她穿着朴素的对襟布衫,梳着旧时的发髻,面容温婉清秀,眉眼间能看出林薇的影子,
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刚毅。照片只有一半,像是被人从中间撕开,
只剩下这位年轻女子。 “……我妈……”林薇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那弹孔……是她留下的……”她的目光越过我,
死死钉在洞壁深处那道最醒目、最狰狞的裂口上,仿佛透过时光的烟尘,
看到了那个血与火的瞬间。
“1941年……大轰炸……她就在这儿……就在那儿……”她抬手指向那个角落,
指尖剧烈地颤抖,“……她护着我……墙炸塌了……弹片……”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骤停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打断了林薇泣血般的诉说。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岩石扭曲崩裂的刺耳声音! 整个“洞天火锅”猛地一震!
如同巨兽在脚下痛苦地翻滚! 哗啦啦—— 洞顶,靠近最深处角落的位置,
一大片覆盖了几十年尘埃、伪装成原始岩壁的石灰层和水泥块,在剧烈的震动中轰然坍塌!
大大小小的石块、碎屑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呛人的土腥味,
模糊了视线。 “啊——!” “塌了!快跑啊!” 短暂的死寂后,
店里仅有的几个食客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桌椅被慌乱掀翻,杯盘碎裂声刺耳地响起。
人们像受惊的兽群,本能地抱头朝着洞口涌去,拥挤、推搡,一片混乱。 “阿合!小心!
”我一把拽住被震得趔趄的阿合,把他拉向相对安全的柜台内侧。混乱中,
我下意识地想去拉住林薇,却抓了个空。烟尘弥漫,
只看到她单薄的身影在纷落的碎石和灰尘中模糊晃动,非但没有后退,
反而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刚刚坍塌的角落扑了过去! “妈——!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呼喊,撕开了烟尘和混乱的喧嚣。那不是呼唤,
更像是绝望灵魂的最后一次震颤。 几秒钟后,震感停歇了。
混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叫喊声迅速消失在洞外的风雨中。店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还有弥漫的、呛人的尘土。悬着的灯泡依旧在摇晃,光线忽明忽暗,
照亮了角落那一片狼藉的塌陷处。 林薇跪在堆积的碎石和灰土上,
单薄的背影在昏暗中剧烈地抽搐着。她的双手正疯狂地扒拉着那些碎石块,
不顾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十指很快变得鲜血淋漓,混着泥水。她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绝境中呼唤母亲。 我和阿合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和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预感。我们踩着满地的狼藉,
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过去。 “林小姐!危险!别用手!”我试图阻止她近乎自毁的挖掘。
她没有理会。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面前这堆废墟上。
就在她又一次奋力扒开一块脸盆大小的水泥块后,一个东西在尘土中露出了黯淡的一角。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深灰色,布满斑驳的锈迹和划痕。它被掩埋在碎石深处,
不知沉睡了多少年。林薇的动作骤然停住,呜咽声也戛然而止。她沾满血泥的手,颤抖着,
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去盒子表面的浮土。 盒盖上,
模糊地刻着几个几乎被磨平的繁体字:**衛國**。
旁边还有一个极其简陋、线条粗犷的刻痕——一只展翅的鸟。 林薇的呼吸仿佛停滞了,
她死死盯着那个鸟的刻痕,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碎石堆上,
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 阿合默不作声地蹲下身,用他那双粗粝、有力的大手,
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盒子周围的碎石块。他用力掰开因锈蚀而几乎焊死的卡扣。
盒盖“吱呀”一声,带着令人心颤的滞涩,被艰难地掀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年铁锈、腐朽纸张和泥土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被岁月侵蚀得脆弱不堪的几件遗物。 最上面,
是一叠泛黄、脆弱、几乎一碰即碎的纸张。隐约可见上面用毛笔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墨色已经褪得厉害,但笔锋间透出的那股子骨力,依然清晰可辨。 纸张下面,
压着一个小布包,布早已糟朽,散开一角,
露出里面一小截早已枯死、干瘪得如同铁丝般的植物茎秆和几片同样干枯蜷缩的叶片,
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黑色。 布包旁边,还有半张照片。 阿合小心地拿起那半张照片,
拂去上面的浮尘。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军人,穿着旧式的军装,面容英挺,眼神锐利如鹰。
照片的边缘被撕扯得参差不齐,显然是从一张完整的照片上撕下来的。
林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半张军人的照片上,又猛地移向自己手中那半张母亲的照片。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巨大的悲恸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
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般的哀嚎: “爸——!” 这一声,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
她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碎石上,身体蜷缩着,剧烈地抽搐,
压抑了半生的泪水和积郁的悲声,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淹没了这沉寂的角落。
我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叠脆弱的信纸上最上面的一张。昏黄的灯光下,几行褪色的墨字,
带着穿越时空的硝烟与眷恋,清晰地撞入眼帘: “……囡囡吾爱,若你见字,恐山河已碎,
父亦化尘……此盒藏于吾妻殉难之壁内……内有‘飞机菜’籽数颗,乃战时饥馑救命之物,
亦是你母日日寻来哺你之食……吾妻……于此洞中,以身为盾护你周全……墙塌之时,
血染襟怀……嘱我务必将此籽留存,待太平年景,种于家门前,告你母,吾女得食此菜,
平安长大……” 信未写完,字迹在最后几行变得异常潦草、断续,
仿佛执笔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干扰。末尾处,几个墨点晕染开来,像凝固的血泪。
“……敌机又至……盒子……藏好……囡囡……活下去……” 字迹戛然而止。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林薇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像受伤的幼兽,在冰冷的石壁间低回呜咽,
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坟墓。牛油锅底早已在刚才的震动和混乱中冷却凝固,
那曾经霸道浓烈的香气被土腥和铁锈味彻底取代。洞外,暴雨砸在江面和地面的喧嚣声浪,
如同千军万马奔腾,无情地涌了进来,带着末日的回响。 “老板!水!水进来了!
”阿合突然指着洞口方向,声音带着变调的惊骇。 我猛地转头。
只见洞口那道沉重的挡风布帘下方,浑浊的、泛着泡沫的黄褐色水流,正像贪婪的舌头,
悄无声息地、却无比迅速地舔舐进来,漫过门槛,沿着略有倾斜的水泥地面,
向着洞内深处蜿蜒扩散。那水流中裹挟着枯枝、烂叶、塑料袋,还有不知名的城市垃圾,
散发着淤泥和腐败物混合的恶臭。 水位上升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几乎是眨眼间,
刚才还只是浸润门槛的水流,已经变成了汩汩涌入的小溪,迅速在低洼处汇聚成片。
冰冷浑浊的江水漫过脚背,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鞋袜。 “快!搬东西!能搬多少是多少!
”我心脏狂跳,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洞天”是我的半条命,
锅灶、冰柜、桌椅板凳……哪一样不是血汗换来的?可眼前这洪水…… 阿合反应极快,
一个箭步冲向墙角堆放食材的架子,双臂发力,
猛地将那个沉重的双层不锈钢货架向更干燥的里侧拖拽。架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我也冲向冰柜,双手抓住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它挪动。但那冰柜灌满了冻货,
沉重得像生了根,纹丝不动,只在原地发出徒劳的呻吟。 冰冷的江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行动变得滞涩而沉重。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浑浊的水花。绝望像这不断上涨的江水,
一点点淹没心脏。 “别管那些了!”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林薇!不知何时,她已停止了哭泣,
挣扎着从碎石堆里站了起来。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泥污,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
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她死死抱着那个刚刚挖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盒,
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的东西。 她指着洞壁深处那片塌陷的狼藉,
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信!那些信!还有盒子!不能泡!
那是……那是我妈……我爸……”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洪水浸泡之下,
那些脆弱的纸张和枯草,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我看向那片废墟。刚才坍塌的碎石堆,
此刻底部已经被迅速涌上的浑浊江水淹没,水面还在无情地上涨。
那装着信纸和枯死“飞机菜”的铁盒,大半截已泡在了污浊的水里!林薇方才失魂落魄,
盒子脱手掉在了水里! 阿合也看到了。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放弃了正在拖拽的货架,
转身就朝着那片被水淹没的塌陷处趟水冲了过去。浑浊的水流几乎淹到了他的大腿,
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弯下腰,双手在水中急切地摸索着。 “阿合!小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片塌陷处结构不稳,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 哗啦!
阿合的手终于从浑浊的水里捞起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水正从盒盖的缝隙里不断渗入!
他高高举起盒子,像举起一面旗帜,趟着齐大腿深的水,
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朝我们这边挪动。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洞外,
洪水的咆哮声骤然拔高了一个恐怖的量级!仿佛有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在江中翻滚!
一股更强的、裹挟着大量漂浮物的浑浊洪流,如同决堤般猛地从洞口灌了进来!
瞬间冲垮了那厚重的挡风布帘! 巨大的冲击力让洞内的水位陡然上升!
原本只是漫过大腿的水,顷刻间暴涨到了腰际!冰冷刺骨的洪流带着巨大的力量冲撞着身体,
站立都变得困难! “抓住!”我嘶吼着,一把抓住旁边固定在墙上的粗大水管。
另一只手奋力伸向离我较近的林薇。她正被突如其来的急流冲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被我的手死死抓住胳膊,才勉强稳住。 而阿合,离我们还有几步之遥,
正处在水流最湍急的位置!那股强大的洪流像一堵移动的水墙,狠狠撞在他身上!
他抱着铁盒,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被冲倒卷入更深处! “阿合!”我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阿合猛地将手中的铁盒朝着我这边用力抛了过来!
盒子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落入林薇颤抖着伸出的臂弯里。与此同时,
阿合借着抛掷的反作用力,身体顺势向前一扑,
双手死死抱住了旁边一根裸露在外的、锈蚀的粗大通风管道! 洪水在他身侧奔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