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厚重的蓝色窗帘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实验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金属冷却剂的味道,以及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带来的寂静——除了那副牢牢罩在周屿耳朵上的黑色降噪耳机发出的微弱白噪音。
周屿17 岁,高二微微弓着背,清瘦的身形在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里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视线如同高精度的激光,聚焦在眼前复杂的电路板上。示波器的屏幕上,绿色的波形随着他指尖的微调稳定下来,呈现出完美的正弦曲线。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操作着精密仪器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感。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公式和潦草的图示,字迹锐利如刀锋。
这里是市一中设备最先进的物理竞赛专用实验室。安静,是他的绝对领域。降噪耳机是他隔绝外部纷扰、沉入微观物理世界的堡垒。此刻,耳机里播放着一段关于量子纠缠的学术播客,低沉平缓的男声如同背景音,将他与窗外的嬉闹声、走廊的脚步声彻底隔绝。
他刚刚完成一组声波频率干扰实验的关键调试,需要绝对的安静来验证数据。他满意地记录下最后一组数值,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物理定律。他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蓝牙耳机与个人设备通常连接着他的平板电脑,用于记录和查阅资料的稳定连接状态。一切正常,他的堡垒坚不可摧。
仅仅一墙之隔,氛围却如同两个平行宇宙。
夕阳的金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空旷的舞蹈室,将光滑的木质地板染成温暖的蜜糖色。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欢快起舞。房间的一角,一架有些年头的黑色立式钢琴静立着,琴盖早已被掀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林晚17 岁,高二坐在琴凳上,背脊挺直,像一株沐浴在阳光里的小白杨。她扎着利落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所有的感官似乎都汇聚在指尖与琴键接触的那一点上。那双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正有力地敲击着琴键,倾泻出肖邦《革命练习曲》激烈而悲壮的旋律。
音符如同汹涌的潮水,充满了整个空间,撞击着墙壁,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她在挑战这首技术难度极高的曲子,指尖在高速跑动中精准地落下每一个音符,饱满的和弦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低音区沉重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跳。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微微晃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时间的流逝、隔壁实验室的存在、甚至手机电量不足的微弱提示音——都被这澎湃的音浪彻底淹没。
她的手机,就随意地放在钢琴谱架上,屏幕亮着,显示着播放列表,蓝牙图标清晰地显示为开启状态。
周屿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进行下一组实验。他需要更换一个更精密的声波传感器。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平板电脑,打算记录下更换步骤。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平板屏幕的瞬间——
滋啦——
一声尖锐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他耳机里平静的学术播客!
周屿猛地皱眉,下意识地以为是设备干扰。然而,杂音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陌生、充满爆发力的钢琴旋律!激昂、快速、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如同狂风暴雨般毫无缓冲地灌入他的耳膜!
!!!
周屿瞬间僵住,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这声音……太大了!太近了!与他耳机里原本平缓理性的声音形成毁灭性的对比。他引以为傲的降噪堡垒,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感性的噪音轻易攻破!那狂野的琴声仿佛带着实体,蛮横地挤占了他大脑中用于思考物理公式的空间。
他本能地抬手去按耳机上的控制键,试图切断这入侵。但慌乱之下,他按错了位置,反而将音量调到了最大!
砰——噔噔噔噔——!!!
肖邦革命练习曲那标志性的、如同号角般的强力和弦,被放大到近乎失真,狠狠撞击在他的鼓膜上!周屿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那沉重的低音狠狠一颤。
搞什么鬼?!他低咒一声,一把扯下左耳的耳机,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世界的声音瞬间涌入——隔壁那清晰到震耳欲聋的钢琴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更加肆无忌惮地涌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还在尽职尽责播放着噪音的耳机,又猛地抬头看向实验室与舞蹈室相隔的那堵墙。琴声就是从那后面传来的,穿透力强得惊人。
一股混杂着被打扰的烦躁、实验被中断的恼怒以及对这噪音源强烈好奇的情绪涌上周屿心头。他需要安静!立刻!马上!
他几乎是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大步流星地走向实验室门口,连实验服都没顾上脱。他推开厚重的实验室门,几步就跨到了隔壁舞蹈室敞开的门前。
夕阳的光芒从舞蹈室大开的门倾泻而出,几乎有些刺眼。他站在逆光里,身影被拉长。舞蹈室内,那个制造噪音的源头正背对着他,沉浸在最后的乐章冲刺中。少女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臂起落,身体随着音乐的张力而起伏,最后一个辉煌的和弦被她以全身的力量砸下,琴声在空气中爆开,然后戛然而止,留下嗡嗡的余韵。
林晚长长舒了一口气,手指还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抬手抹了一下,正想放松一下紧绷的肩膀——
同学。
一个冷静得近乎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愠怒的男声,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林晚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逆光中,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身形清瘦挺拔的男生站在那里。他很高,背光的面容有些模糊,但能看清他紧抿的唇线和紧蹙的眉头。最显眼的是他手里捏着的黑色降噪耳机,以及他那双透过镜片射过来的目光——锐利、审视,带着一种被打扰了重要事务的不悦。
林晚的心脏因为刚才的激烈演奏还在狂跳,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和那冰冷的声音吓得漏跳了一拍。她认出了他——高二年级那个物理竞赛永远第一、走路都戴着耳机、传说中高冷到没朋友的学神,周屿。
你……林晚一时语塞,有点懵。她平时练琴很少被人打扰,尤其是这种……带着明显不善意味的打扰。
周屿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舞蹈室。阳光照亮了他干净利落的脸部线条和紧蹙的眉头。他抬起手,将那只还在隐隐传出一点音乐尾声因为他只摘了一边的耳机展示给她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的音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词汇来描述刚才的遭遇,最终选定了那个让他感到无比荒谬的词,……入侵了我的耳机。
啊?!林晚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入侵?……你的耳机?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音乐怎么会跑到他的耳机里去?难道这墙漏音这么严重?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播放器的界面。
就在这时,她手机屏幕顶端的蓝牙状态栏猛地跳了一下!一个陌生的设备名称ZY_Device赫然出现在已连接列表里,而且排在首位!而她自己常用的蓝牙音箱名称则灰暗地排在下面!
电光火石间,林晚瞬间明白了!
啊!我的蓝牙!她惊呼一声,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指尖因为慌乱而有些不听使唤,在屏幕上慌乱地戳点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蓝牙……它可能自己连错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终于找到了断开连接的选项,狠狠地按了下去。
手机屏幕上的ZY_Device瞬间消失。
周屿耳机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音乐声也随之彻底断绝,只剩下令人不适的电流寂静。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慌乱道歉的女生。她脸颊通红,眼神躲闪,手指因为紧张还在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和刚才那个在钢琴前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演奏者判若两人。
他摘下另一只耳机,捏在手里。舞蹈室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
连错了?周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沉默的耳机,又看了一眼林晚慌乱失措的样子。高冷、迷糊、还有点吵——这是他对眼前这位钢琴少女的初步印象。一个严重干扰了他实验进程的意外因素。
嗯……真的非常抱歉!林晚再次鞠躬道歉,感觉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偷偷抬眼瞄了周屿一眼,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像是在分析一个实验误差的来源。
周屿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道歉,但那动作里带着明显的疏离。他转身,白色实验服的衣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径直离开了舞蹈室,没有再看她一眼。
林晚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心脏还在咚咚直跳,一半是刚才弹琴的余韵,一半是被吓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蓝牙图标依旧亮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迷糊。
周屿……ZY_Device……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真是个奇怪又可怕的人。那冰冷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让她刚才练琴时积蓄的所有热情和力量都瞬间泄掉了。她以后练琴一定要记得关蓝牙!不,离隔壁实验室远点!
周屿回到安静的实验室。他重新戴上耳机,试图连接回自己的平板。当熟悉的、平缓的学术播客男声重新响起时,他却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有点……过于单调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那狂风骤雨般的琴声片段,还有那个女生惊慌失措、涨得通红的脸。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干扰信号。他拿起实验记录本,目光落在刚才记录下的完美正弦波数据上。然而,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新的公式。他微微蹙眉,指尖习惯性地转了一下笔。
隔壁隐约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这次似乎换了一首舒缓的练习曲。周屿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侧耳听了半秒,随即像是被自己这个动作惊到,立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电路图上。只是,那降噪耳机似乎也无法完全隔绝那穿透墙壁的、带着生命力的音符了。
林晚收拾好琴谱,背上包,锁好舞蹈室的门。夕阳将走廊染成温暖的橙色。她路过隔壁物理实验室紧闭的门时,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些,仿佛那扇门后面藏着什么令她紧张的东西。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周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那句入侵了我的耳机。
真是个怪人。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揉了揉还有些发烫的脸颊,快步向楼梯口走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书包带,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困惑的旋律。今天的意外事故,让她对这个传说中的高冷学神,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虽然不怎么愉快——的初印象。
夕阳沉得更低,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消失在实验室的寂静里,一个融入走廊尽头喧闹的放学人潮中。一次错误的蓝牙连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名为青春的湖水里,漾开了第一圈注定不会平静的涟漪。而周屿耳机里那个自动创建的、名为《未命名练习曲》的录音文件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无声地记录着这场入侵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