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光，锋利得像裁纸刀，硬生生把铅灰色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六点四十五分，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里未散尽的凉意，附中校园里只有零星的脚步声。林晚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安静地贴在空旷的走廊地面上，白得晃眼的墙壁衬得她整个人也像一件过分干净的瓷器。
她停在高三1班教室门口，钥匙插进锁孔，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过分寂静的楼道里荡开一点回响。门开了，桌椅摆放整齐，地面光可鉴人——值日生做得不错。她径直走到讲台旁，指尖拂过台面，捻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笔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转身，从教室后方的储物柜里取出抹布，在水桶里浸湿、拧干，再回到讲台前，一丝不苟地重新擦拭了一遍。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林晚，早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学习委员王雪抱着一摞刚收齐的数学作业本走进来，哇，你又这么早！讲台够干净啦！
林晚接过作业本，指尖在侧面轻轻一捋，确认没有卷边：习惯了。放这儿吧，课间我送去老师办公室。她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好嘞！王雪放下作业，目光习惯性地飘向教室后方那面被学生私下称为林晚荣誉墙的地方。墙上贴满了各种奖状和证书：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全市英语演讲比赛一等奖、物理竞赛省级二等奖……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在晨光里反射着一种近乎刺目的光泽。王雪吐了吐舌头：每次看都觉得压力山大，班长，你是铁打的吗？
林晚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她走到荣誉墙前，目光扫过那些承载着无数赞誉的纸张，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最新一张优秀班干部的硬质证书边缘，那里有点细微的翘起。她下意识地想把它抚平，动作却在中途顿住了。她收回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打开书包，拿出计划本。新的一天，新的任务栏，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填满了纸页：6:45 检查教室卫生、7:00 收齐各科作业、7:10 英语早读带读、7:40 与班主任确认班会安排、午休：整理物理错题集、下午 4:30：年级学生会例会……
她拿起笔，在午休和例会之间，又挤进一行小字：4:00 前完成生物实验报告。笔尖在纸页上留下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不知疲倦的爬行。
七点零五分，教室里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空气变得嘈杂。林晚站在讲台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声：各科课代表，收作业。
整齐的队伍很快在她面前排开。她低头，快速翻检着每一份交上来的作业本，确认姓名、日期、是否完成。她像一架精密的扫描仪，眼神锐利而专注。
突然，一阵突兀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篮球砸在硬质地面上砰砰的闷响，粗暴地撕碎了清晨教室里的秩序感。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陈野出现在那里。
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肩膀上随意搭着一件同样看不出本色的校服外套。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不羁的黑色碎发，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沾着灰尘和草屑的运动鞋上。他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眼神扫过讲台前排着的队伍和讲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带着一种惯有的、近乎挑衅的疏离和不耐烦。他根本没看林晚，仿佛她是空气，径直就要穿过队伍往自己座位走。
陈野。林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门口的喧哗安静了几分。
陈野脚步一顿，侧过身，眉头已经不耐烦地拧起，目光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向讲台：有事？
交作业。林晚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
陈野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没写。
理由？林晚的语气没有起伏，公事公办。
忘了。他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带了点故意为之的轻慢，说完又要往里走。
站住。林晚的声音冷了一度，要么现在补，要么按班规，抄写并下午放学后留堂。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模范班长和刺头之间又一次毫无悬念的对峙。
陈野猛地转过身，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清晰地燃起愠怒的火星，直直地钉在林晚脸上。他个子很高，几步就跨到讲台前，双手猛地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身上蒸腾的热气和汗味瞬间笼罩了林晚。
林大班长，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管好你自己那一堆破纸片子就够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他刻意扫了一眼她身后那面荣誉墙，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看着就累。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滑下的汗珠，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甚至看到他撑在讲台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闻到他身上汗水的味道混合着室外清晨草木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橡胶味？是篮球。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但她没有后退半步。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迎视着那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更沉静了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班规适用于所有人，她的声音异常平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包括你。现在，要么拿出作业本，要么去教室后面站着，别影响别人交作业。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被走廊外一声尖锐的怒喝打断：陈野！又是你！给我出来！
教导主任吴国栋那张因常年板着而显得法令纹深刻的方脸出现在门口，怒气几乎要从镜片后面喷出来。他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陈野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厌烦和习惯性的桀骜取代。他直起身，肩膀一松，那股逼人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只剩下满不在乎的懒散。他松开撑着讲台的手，看都没再看林晚一眼，转身，拖着步子，在吴主任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晃出了教室。篮球被他漫不经心地用两根手指顶着，在指尖旋转，那嗡嗡的旋转声是对权威最无声的嘲弄。
教室里的空气这才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林晚垂下眼睫，继续翻动手中的作业本，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刚才陈野靠近时，她似乎瞥见了他随意卷起的背心袖子下，小臂上有一道不算新的、浅褐色的疤痕。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度过。陈野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第三节数学课快下课时，他才被吴主任阴沉着脸押送回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坐下，把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隔绝了所有目光和声音。林晚偶尔回头确认课堂纪律时，目光会掠过那个伏在桌上的身影，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骨节突出，带着一种倔强的脆弱感。
午休的喧嚣刚刚散去，教室里的学生或趴在桌上小憩，或低声聊天。林晚正埋头在一份复杂的物理竞赛报名表里，娟秀的字迹填满了一个个空格。忽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啪地一声按在了她的桌角，震得她笔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
林晚抬起头。
陈野站在她桌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大部分光线。他脸上没有了早晨那种外放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的冷硬。汗水似乎干了些，但额发依旧凌乱地贴在皮肤上，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她。
喂。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跟我去趟办公室。
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陈野和林晚之间紧张地逡巡。
林晚放下笔，看着纸上那道划痕，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然后才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有事？
少废话，陈野的眉头拧紧，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吴老狗叫你，现在，立刻，马上！听不懂人话？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挑衅。
教室里落针可闻。林晚看着陈野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合上手中的报名表，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指尖微微有些凉意。她没有再看陈野，径直朝教室门口走去。
陈野盯着她的背影，舌尖烦躁地顶了顶腮帮，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迈开长腿，隔着几步的距离，像押送又像被押送般，跟在她身后。走廊里，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陈野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运动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高窗投下长长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里面压抑的咆哮声隐隐透出门缝，像闷雷滚过。
……屡教不改！无法无天！陈野，你是不是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吴国栋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变调。
林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咆哮声戛然而止。进来！吴主任的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雷霆。
林晚推开门。办公室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吴国栋背着手站在窗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陈野则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望着窗外不知名的某处，里面是一片空洞的漠然，仿佛办公室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空气中弥漫着吴主任身上浓重的烟味和陈野带来的汗味、尘土味混杂的奇异气息。
林晚！吴主任猛地转过身，指着陈野，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班的『好』学生！今天早上迟到、顶撞班长、不交作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学期末打群架背的处分还在档案里躺着呢！简直是害群之马！
陈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插在裤兜里的手似乎握紧了，但他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辩解，只有那绷紧的侧脸线条泄露出一丝隐忍的屈辱。
吴主任喘着粗气，几步走回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啪地一声重重摔在桌面上，震得旁边的茶杯盖都跳了一下。他指着文件上的一行字，目光如炬地射向陈野，又转向林晚，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陈野！市里的高中生篮球联赛选拔赛，下个月初报名，月底预选！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市体校的教练会来看！你不是很能打吗？不是天天抱着个破球当命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吴主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野的鼻尖：你想参赛？可以！但前提是，从现在起，到选拔赛结束，你所有的训练、所有在校的行为，都必须有人给我全程盯着！每一分每一秒！记录在案！表现达不到要求，立刻取消资格！卷铺盖滚蛋！听明白没有？
陈野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直望向窗外的空洞眼神瞬间聚焦，锐利如鹰隼般射向吴主任，里面翻涌起震惊、暴怒，还有一种被彻底扼住咽喉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紧了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插在裤兜里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吴主任根本没理会他的反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转向了一旁安静站立的林晚，语气斩钉截铁：
林晚！这个监督的任务，就交给你！你是班长，品学兼优，做事最稳妥！从明天起，陈野所有的训练时间，你给我全程在场！记录他的态度、投入程度、有无违规！他每天在校的表现，课堂纪律、作业完成情况、有无迟到早退、有无任何不良言行，事无巨细，每天放学后向我书面汇报一次！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感觉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野。
陈野也正转过头看她。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晰的状况下碰撞在一起。林晚看到陈野眼中那瞬间爆裂开来的、毫不掩饰的震惊、屈辱和汹涌的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吞噬！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刺骨，充满了被背叛和锁定的敌意，仿佛在看一个即将亲手给他戴上镣铐的敌人。
办公室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骤然尖锐起来的蝉鸣，像无数根细针，疯狂地扎进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阳光斜斜地打在吴主任桌上那份冰冷的文件上，篮球联赛选拔赛几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林晚只觉得那蝉鸣声钻进耳朵，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所有声音，包括她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陈野眼中那冰封千里的恨意，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推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漩涡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