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七,名唤“沈执”春尽,断剑谷里最后一场雪正在消融。沈执把包袱系紧,
回身望了一眼草庐。草庐的屋顶压着半尺残冰,
冰缝里插着一把无鞘断剑——那是江晏十年前亲手插上去的,像一面倒悬的旌旗,
又像一道封山的符咒。“师父,我走了。”屋里没有回应,只有风掠过琴案,弦音空洞。
沈执等了三个呼吸,确定江晏不会出来,便弯腰在门槛上磕了三个头。额心沾了雪水,冰凉,
像某种无声的祝福,也像无声的拒绝。他起身,顺手把门带上。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是谁在梦里翻了个身。沈执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
就会看见江晏站在琴案后,左手握着那把永远不出鞘的剑,右手执笔,
在宣纸上写“回家”两个字——那画面在过去十年里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假的。
出谷二十里,便是渡江口。江水浑浊,浮着碎冰,像一条被劈开的铁索。
渡船老大是个独眼老头,见沈执背着剑,便咧嘴笑:“小剑客,过江去闯江湖?
”沈执把铜钱排在船舷:“去还债。”老头一愣:“欠债?”“嗯,三百条命的债。
”沈执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三百文钱。老头不再多问。船离岸时,
他忽然指着江心:“十年前,江晏就是在这儿弃的剑。”沈执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只见江心漂着一块黑黢黢的礁石,礁石上插着半截锈剑,剑身没入石中,只露一个“晏”字。
那字被水浪日夜拍打,已经模糊不清,却仍像一道旧伤疤。沈执忽然明白,江晏不是弃剑,
是把剑钉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影子在江底,永远跟着他。上岸后,官道蜿蜒,桃花刚谢,
残瓣被马蹄碾进泥里。沈执走得慢,他数着步子,
每一步都在心里默背江晏教他的第一句话:“剑出三寸,意在止戈;剑出七寸,意在杀人。
”背到第三遍时,前方传来哭声。三个黑衣刀客围着一个货郎,货郎的闺女被按在泥里,
辫子散了,像一捧黑色的火。沈执站定,声音不高:“放开。”刀客回头,
看见一个背着木鞘的少年,笑了:“小娃子,学人仗义?”沈执没笑。他左手扶鞘,
右手拇指一顶,木鞘滑出一截——里头是断剑,剑刃只有两寸,却亮得像一泓秋水。
刀客愣神的瞬间,沈执已欺身而上。第一招,挑腕;第二招,断刀;第三招,
木鞘敲在刀客膝弯。三个呼吸,三人跪倒,膝盖陷进泥里,像三株被折断的芦苇。
货郎抱着闺女,颤声道谢。沈执摇头:“不用谢,我欠你们的。”他转身欲走,
货郎却拉住他袖子:“少侠,留个名号,日后……”“沈执。”少年顿了顿,补了一句,
“无门无派,师承无名。”货郎喃喃:“无名……”沈执抬眼,看见远处官道尽头,
一个戴斗笠的灰衣人正驻马而立。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
灰衣人抬手,遥遥对他做了个抱拳礼。沈执心头一跳——那抱拳的左手,尾指缺了半截,
像被剑气削去。江晏的左手,也缺了半截尾指。暮色四合,沈执投宿小镇茶馆。茶馆破旧,
墙上贴满泛黄的通缉令。最旧的一张,画像已经模糊,只依稀看得出年轻江晏的轮廓,
旁边一行小字:“江晏,擅左手剑,杀三百义士,生死不论。”沈执盯着那行字,
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掌柜端茶过来,见他看得出神,笑道:“小兄弟,认得?”“不认得。
”沈执低头喝茶,茶是陈年的,苦得像药。掌柜却自顾自说下去:“十年前,
江晏就是在这儿被围的。那天也下着雨,他一人一剑,护着个孩子,
杀得整条街的血漫过门槛……后来孩子活了,他却疯了,扔了剑,跑了。
”沈执的指尖在杯沿上轻轻一颤,一滴茶水溅出来,正好落在通缉令的“晏”字上,
墨迹晕开,像一滴泪。他忽然问:“那孩子呢?”掌柜想了想:“被个独臂老头带走了,
说是去断剑谷。”沈执不再说话。他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起身时,
顺手撕下了那张最旧的通缉令,折成四折,塞进怀里。那夜,他宿在茶馆柴房,
梦见自己站在十年前的雨街,江晏左手抱他,右手剑光如练,每一剑落下,
都有一颗人头滚到他脚边。人头开口说话:“你师父欠我们的,你来还。
”沈执在梦里点头:“我还。”醒来时,枕边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还是雨。子时,
沈执被马蹄声惊醒。窗外火把通明,数十骑黑衣人围了茶馆,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
手持长刀,刀背刻着“五岳”二字。“搜!江晏的徒弟一定在这儿!”沈执握紧木鞘,
断剑在鞘中发出细微的嗡鸣,像饥饿的兽。他推窗欲走,却见屋顶已站满弓箭手。无路可退。
沈执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通缉令,轻轻放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角。然后他打开门,
站在走廊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见:“我叫沈执,江晏是我师父。你们要债,
找我。”火把的光里,少年身影瘦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剑。
独眼汉子舔了舔刀背:“好,你有种。规矩是,接我三刀,活,你走;死,
我提你的头去换赏金。”沈执垂眸,拇指缓缓推鞘。断剑出鞘一寸,月光落在刃上,
像一条银色的线。那线极细,却极亮,亮得映出他眼底一点决绝的光。“第一刀。
”独眼汉子纵身而起,刀风劈下,卷起满地桃花残瓣。沈执没有退。
他想起江晏说过的话:“剑断处,是归途。”此刻,他忽然懂了——归途不是回去的路,
是走出去的路。刀光至。少年迎了上去,断剑划出一道弧线,
像是要把十年的雪、三百条命、一张通缉令,统统斩在这一夜的风里。
师父的剑鞘里没剑刀光落时,沈执只退半步。木鞘横挡,五岳刀劈在鞘身,
“嗡”地一声闷响,像古寺晨钟撞在残冰上。断剑尚未全出,刀锋已被卸去三分力道。
沈执借势旋身,左手托鞘尾,右手推鞘首——一推一送,刀背反撞独眼汉子胸口。汉子闷哼,
连退三步,踩碎楼板。“第二刀。”汉子咬牙,刀势改劈为撩,自下而上,卷起火把的焰苗。
沈执忽地矮身,整个人几乎贴地滑行,断剑终于离鞘两寸,寒光一闪,贴着汉子靴底掠过。
咔哒轻响,汉子右脚铁镫齐踝而断。镫坠地,火星四溅。沈执已立于栏外挑檐,风掀衣袂,
像一面将展未展的旗。“第三刀。”汉子暴喝,双手擎刀,
刀背映出十余支箭镞的冷光——屋顶弓手箭在弦上。沈执目光掠过箭尖,落在更远的夜空。
那里云层裂开一道银线,月色如旧剑新磨。断剑回鞘。沈执轻声道:“三刀已过。
”汉子愣住,箭手亦愣住,沈执转身跃下屋檐,落进黑暗。火把照不到的街巷里,
传来少年清晰的足音,一步未乱。沈执并未远走。他贴着墙根,
听楼内纷乱:箭矢破空、瓦片碎裂、有人怒吼“封镇”。声音一层层向外扩,
像水面被连续投石。沈执知道,他们真正要的不是自己,是“江晏的线索”;而自己,
恰好成了那条线。他摸进镇口老磨坊。磨坊荒废已久,石磨裂成两半,磨心插着半截铁钎,
像被岁月钉死的桩。沈执俯身,指尖掠过磨盘边缘——那里有新蹭的泥痕,泥里混着木屑,
像才削过的剑鞘。他心头一跳:有人先他一步来过,而且刚走。磨坊后门吱呀半开,
月光泻进来,照见地上零落脚印,一深一浅,左脚略拖。沈执想起江晏当年左膝中箭的旧伤。
脚印向北,延伸至官道外的杨树林。风过林梢,叶声如潮,潮里夹着极轻的咳嗽。
沈执没有追,他蹲下身,以指量那脚印深浅——深不过半寸,浅处却几乎不着地。这不是逃,
是引。引他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沈执忽然笑了,
笑意里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苦涩:“师父,你终于肯见我了?”杨树林深处,
有一间废弃茶棚。茶棚顶塌半边,剩几根焦黑梁柱斜撑,像巨兽遗骨。棚内无灯,
唯月光透缝,落在一具焦尾古琴上。琴横于残案,案前无人,
案后却摆着一只剑鞘——紫檀木,鞘身雕满流云,云隙里隐约有字:归。沈执止步。琴与鞘,
他都认得。琴是江晏昔年“止戈”之琴,鞘是“听雪”之鞘。十年前,
江晏在燕云渡口自断“听雪”,剑沉江底,鞘却不知所踪。如今鞘在,剑不在,琴在,
人不在。沈执伸手欲取鞘,指尖尚未触及,琴弦忽自鸣。铮然一声,像深夜更漏骤断。
琴案后,焦黑地面裂开一道细缝,缝里升起一缕白烟,烟凝成字:“剑失鞘在,人亡琴存。
执儿,慎之。”字迹由烟组成,转瞬即散。沈执心头一凛——这是江晏的“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