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穹顶之下
铅灰色的天幕像吸饱了脏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哀牢山亿万片墨绿的叶片上。直升机引擎的嘶吼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如此渺小,舷窗被浑浊的雨点击打得噼啪作响,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泪痕。下方,是无边无际翻滚的原始林海,墨绿与深黑交织的波涛在雨幕中涌动,巨大的山脊如同远古巨兽蛰伏的脊背,在低垂的乌云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随即又被流动的灰雾吞没,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死一般的沉默。
陈默的指关节抵着冰冷的舷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舷窗的震动透过指尖,一直麻到心底。十天。整整十天。李振国和他的小组,三个大活人,连同价值数百万的顶尖设备,就在这片被标注为“极度危险、未勘明区域”的绿色心脏地带,彻底消失了。最后传回的坐标,像一枚冰冷的图钉,狠狠扎在地图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中央。
“陈工,最后确认坐标,下方就是D7区。”副驾驶杨锐的声音透过耳麦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压过了引擎的咆哮和雨点的喧嚣。他侧过脸,线条刚硬的下颌绷得紧紧的,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雨幕,扫视着下方混沌的绿色深渊。
陈默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机油和植物腐败的浓烈气味,沉重地灌满胸腔。他沉默地点点头。机舱内气氛凝重如铅,年轻的地质学家小林、干练的随队医生赵菲、沉默寡言的环境工程师老吴,都在沉默地检查装备,拉紧束带,金属扣环清脆的“咔哒”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钢索垂落,队员们依次速降。双脚触地的那一刻,一股冰冷的湿意瞬间穿透了高帮靴厚实的橡胶底,直刺脚心。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混杂着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甜香,劈头盖脸地涌来,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肺泡上。光线被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树冠过滤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浓稠的绿色阴影在粗壮的藤蔓和虬结的树根间无声流淌。
“保持队形!间隔三米!注意脚下!”杨锐的声音穿透雨林的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端着突击步枪造型的强效驱兽仪走在最前,枪口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可疑的阴影角落。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盘根错节的巨大气生根如同蟒蛇匍匐,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寸表面,厚厚的落叶层下隐藏着致命的泥泞陷阱。手臂粗的藤蔓从几十米高的树冠垂落,纠缠成一张张巨大的网,不断阻挡去路。雨点敲打在宽大的叶片上,汇成一片沉闷而宏大的白噪音,吞噬一切细微声响。空气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扎的意味。
汗水早已浸透陈默的速干衣,冰冷地贴在背上。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雨混合物,目光扫过腕上的多功能定位仪。屏幕上的数字突然剧烈跳动,代表方向的箭头疯狂地原地旋转几圈,然后彻底定格,成了一个僵硬的符号。
“磁场异常!”小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用力拍打着自己同样陷入混乱的仪器,“我的也完全失灵了!GPS失效!电磁罗盘乱转!这强度…太离谱了!”他抬起头,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都检查装备!”杨锐厉声喝道,迅速查看自己的战术终端,屏幕一片雪花杂点。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视周围。这里的植物形态明显变得怪异扭曲,树干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深绿色苔藓,如同某种生物的诡异鳞片。那股腥甜的臭氧味混杂在湿重的空气里,比刚才更加浓烈,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来细微的麻痒感。
“看那里!”赵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左前方一片被巨大板状根缠绕的岩壁。浓密的藤蔓和蕨类植物后面,隐约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黝黑洞口,边缘的岩石颜色深暗,质地迥异,像是被巨力强行撕裂又重塑过。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陈默。他拨开湿漉漉、触感如同冰冷蛇皮的藤蔓,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和奇异金属腥气的冷风立刻从洞内涌出。他拧亮头盔上的强力探灯,雪白的光柱刺破洞口浓郁的黑暗。
洞壁呈现出非自然的、近乎玻璃化的光滑质感。光柱所及之处,一个沾满泥污、橙红色的登山包斜倚在冰冷的洞壁上,拉链敞开着。
李振国的包!
陈默心脏猛地一沉,快步上前,半跪下去。背包里散落着压缩饼干包装纸、空水壶、耗尽电池…都是李振国的物品。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内衬里摸索,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棱角。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晶体。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色。并非透明,内部却有粘稠的光晕在缓缓流转,又像是无数微小的星辰在其中生灭。棱角异常锋利,切割面复杂到匪夷所思,光线照射其上,被内部诡异的光晕扭曲、吞噬、再以无法预测的角度散射出来,在光滑的洞壁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几何光斑。它冰冷得不带一丝生命的热度,握在手里,却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微弱的、不祥的脉动,沿着手臂的骨骼直抵心脏。
“我的天……”小林凑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晶体,充满了纯粹学术性的狂热与震惊,“这结构…这光学性质…这密度…这根本不是已知的矿物!”
“别碰它!”杨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枪口下意识指向那块晶体,“收起来!密封!立刻离开!”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洞内更深沉的黑暗,那里弥漫着无声的窥视感。
赵菲迅速拿出铅制样本盒。陈默将晶体放入盒中,盒盖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响起时,他竟感到一丝莫名的放松。
撤出山洞,压抑感却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晶体被封在铅盒里,紧贴陈默的背囊,冰冷的存在感沉甸甸压在他的脊椎上。杨锐脸色铁青,步伐快得近乎小跑。“快!跟上!别停!”
“嘶……”走在队伍中间的老吴突然倒抽冷气,脚步踉跄,用力抓挠右侧脖颈。“痒…钻心的痒…”
赵菲立刻靠过去,拧亮微型手电查看。昏黄光线下,老吴脖颈被抓挠处的皮肤,呈现出黯淡、油亮、类似陈旧甲虫外壳的深褐色!边缘的皮肤失去柔软质感,变得坚硬、板结,微微隆起,形成类似节肢动物关节连接处的雏形!
“这是什么?!”赵菲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触碰那块区域,触感坚硬、冰冷,完全不像活人的皮肤。老吴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非人的嘶鸣。
“感染?寄生虫?”小林的声音颤抖。
“别慌!”杨锐低吼,“赵医生,处理!其他人警戒!老吴,能坚持吗?”他迅速靠近,试图架住老吴的胳膊。
老吴猛地抬头,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充满原始恐惧和兽性狂躁。他喉咙里“嗬嗬”作响,一把推开杨锐,力量大得惊人。“我…我没事!别碰我!快走!”他嘶吼着,发疯似的抓挠脖颈和手臂,指甲刮过硬化的皮肤发出“嚓嚓”声,猛地转身冲进右侧浓密的雨林深处,身影瞬间被雨幕和绿色吞噬。
“老吴!”陈默大喊。
“追!”杨锐毫不犹豫,率先追去。
追踪异常困难。痕迹混乱狂暴——折断的幼树、撕扯开的藤蔓、杂乱无章的脚印。空气中腥甜的臭氧味浓得令人窒息眩晕。陈默发现自己的手腕皮肤也开始麻痒,皮肤下有微小硬物形成。
“这边!”小林指着一处被撞开的藤蔓屏障。
拨开枝叶,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出现。空地中央,老吴背对着他们,蜷缩在巨大榕树下,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老吴!”赵菲哭腔喊道,就要冲过去。
“别过去!”杨锐猛地拦住她,声音因震变变调,驱兽仪颤抖着指向老吴的背影。
老吴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声,转过了上半身。
时间凝固了。
雨水顺着他僵硬的头颅流淌。脸上大部分皮肤变成油亮的深褐色,如同覆盖半熔化的虫胶。眼睛位置覆盖着厚厚的、浑浊黄色膜状物,膜下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细小六边形复眼!每一个都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冰冷、无机质的光。嘴巴无声开合,只能发出“嘶嘶”气流声,嘴唇边缘硬化开裂。
他已经不再是老吴。
“呃…呃啊…”布满复眼的头颅微微转动,无数细小光点冷漠聚焦在他们身上。“嘶嘶”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充满威胁。它猛地抬起手臂,那只手臂肘关节反曲,指尖延伸出锋利黑色钩爪,朝着最近的杨锐狠狠抓去!
“砰!”
沉闷的爆鸣炸开!杨锐手中的驱兽仪喷出炽烈蓝白电弧,轰击在异化老吴胸膛。冲击力将他打飞,重重撞在榕树树干上。胸口焦黑冒烟,外骨骼碎裂,露出暗红色粘稠肌肉。他抽搐着,发出痛苦愤怒的嘶鸣。
“跑!”杨锐声音如同炸雷,调转枪口,对着空地边缘藤蔓激发。电弧炸裂,粗壮藤蔓应声而断,轰然倒下。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陈默、小林、赵菲亡命狂奔。心脏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身后传来异化老吴狂怒嘶吼、藤蔓撕裂、树木撞击的可怕声响。杨锐的驱兽仪又爆发出两声沉闷轰响和刺眼电弧闪光。
陈默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跑,树枝抽在脸上划出血痕也感觉不到疼痛。紫色晶体的冰冷沉重感隔着背囊撞击脊背。手腕脖颈的麻痒感越来越强,皮肤紧绷僵硬。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被雨声和森林低语淹没。三人背靠巨大布满苔藓的岩石瘫坐,剧烈喘息颤抖。劫后余生的恐惧和目睹同伴异变的巨大冲击像冰冷毒蛇缠绕心脏。
“杨队…杨队他…”小林声音带着哭腔。
“他给我们争取了时间。”赵菲声音嘶哑,低着头,双手死死抱着膝盖,肩膀耸动。她下意识抓挠自己同样麻痒的小臂。
沉默。只有喘息和雨点声。绝望蔓延。陈默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细小硬物感清晰,手背上隐约可见几处暗褐色小点。
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如惊弓之鸟弹起,背靠岩石。陈默手摸向腰间地质锤。
高大狼狈的身影冲破雨幕。
是杨锐!
战术背心撕裂,脸上擦伤淤青,嘴角残留血迹。剧烈喘息,眼神锐利如受伤孤狼,深处翻涌惊骇和濒临崩溃的疯狂。驱兽仪不见了。
“杨队!”小林惊喜叫道,声音又卡住。
杨锐没回应。目光死死钉在陈默背负的背囊上,眼神混合深入骨髓的恐惧、恍然大悟的绝望和被彻底背叛的愤怒。
“是…是它!”杨锐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血沫,“那东西…它在改变我们…从里到外…像…像捏泥巴…”他猛地抬起一只手伸向陈默。
陈默瞳孔骤缩。
杨锐的手背皮肤完全硬化,油亮深褐色,布满细密龟裂纹路。手指关节肿大,指甲厚实尖锐,角质化。
“它在看着!”杨锐声音陡然拔高,尖利疯狂,充满歇斯底里绝望。他不再看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灰暗天空!“它们…在看!”他用尽力气嘶吼,手臂直直指向翻滚乌云,“实验…我们…是实验品!”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杨锐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双眼暴凸,死死盯着混沌天空。一丝暗红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魁梧身体直挺挺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泥泞地面,溅起浑浊水花,再无声息。
“杨队!”赵菲凄厉尖叫扑过去。
陈默僵立原地。杨锐临死前的绝望嘶吼像烧红烙铁烫在灵魂深处。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顺着杨锐凝固的视线,望向那片被雨幕和乌云笼罩的天空。
实验品…它们在看着…
寒意瞬间冻结血液。
“陈工!杨队…他…他死了!”赵菲哭腔传来。
陈默没动。目光死死锁着头顶压抑天空。疯狂念头缠绕濒临崩溃的理智:离开这里!到最高处去!一定要看到!
“走!”陈默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眼神燃烧不顾一切的疯狂,“去山顶!最高的地方!快!”他率先冲向山脊方向。手腕脖颈异变感越来越强,皮肤下硬物加速生长,迈步牵扯僵硬肌肉带来撕裂疼痛。只有一个念头:向上!
逃离地狱般的雨林底层,向上攀登如同穿越炼狱。湿滑陡峭岩壁、深不见底沟壑、无处不在荆棘藤蔓。陈默感觉身体越来越陌生,关节活动滞涩,皮肤仿佛套上越来越紧的硬壳,每一次呼吸伴随胸腔内部细微“咔嚓”声,仿佛骨骼被重塑。小林和赵菲同样糟糕,陈默跟在后面,脸上痛苦麻木绝望,动作僵硬眼神空洞。
不知爬了多久,纠缠的巨树藤蔓终于稀疏。真正的白昼光线穿透稀薄雾气,刺得陈默睁不开眼。他手脚并用攀上最后一块裸露巨大岩石平台——哀牢山北麓最高点。
狂风呼啸灌满耳朵。暴雨肆虐,视野陡然开阔。脚下是翻滚墨绿色怒涛原始森林。远处灰白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天际线上。
陈默喘息着,带着最后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猛地抬头!
时间停止流动。
天空,不是灰暗雨云。
一层巨大到无法想象、完全透明的弧形屏障,像倒扣的无边巨碗,笼罩整个哀牢山上方的空域!完美贴合山体轮廓,向上延伸隐没更高处翻滚浓密云层。雨水撞击无形屏障,诡异地顺着光滑曲面流淌汇聚,形成无数道扭曲蜿蜒水痕,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冰冷非自然虹彩。屏障外是翻滚真实乌云;屏障内,他们所处的天空呈现诡异被过滤过的灰蓝色调,沉闷死寂。
这根本不是天空!是囚笼!将整座哀牢山和山中一切生命禁锢其中的巨大穹顶!
小林和赵菲艰难爬上平台。看到头顶景象时,喉咙发出短促破碎抽气声。赵菲瘫坐在地,眼神彻底涣散。小林仰着头,嘴巴无意识张开,眼睛歪斜,脸上只剩下灵魂被抽离般的空白。
陈默僵立,全身血液涌向冰冷麻木头顶。皮肤下异变感从未如此清晰,仿佛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被预设程序改写。视野微微扭曲,边缘出现细微闪烁几何光斑。
冰冷、平滑、毫无起伏、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声音响起。它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直接回荡在被穹顶笼罩的山巅空间,清晰钻进耳膜深处:
“第71区样本回收完成。”
声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降临!直接作用于体内每一个正在异变的细胞!无法抗拒的“指令”通过无法理解的介质瞬间传递全身,强行终止所有痛苦畸变过程。
他僵硬低头,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蔓延的深褐色甲壳停止扩张,留下丑陋硬化痕迹。皮肤下硬物感不再加剧,却如同冰冷铆钉永久嵌入血肉。诡异“完成感”取代剧痛麻痒,仿佛身体终于被修改成“合格”状态。
他缓缓抬头,再次望向巨大绝望的透明穹顶。雨水在光滑曲面无声流淌,折射着来自更高云层外遥远冰冷光源。
实验品…回收完成…
杨锐临死前绝望嘶吼,化作最冰冷残酷的宇宙真相,砸在意识深处。哀牢山,从来不是神秘原始森林。是巨大的培养皿。而他们,所有闯入的生命,都只是实验日志上几行冰冷记录,几份等待回收的“样本”。
比死亡更甚的虚无感,如同最深沉寒冰,瞬间淹没陈默。他站在那里,站在哀牢山最高处,站在囚禁世界的穹顶之下,身体停止异变,灵魂坠入无垠黑暗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