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笔,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推过去。“好了。”对面坐着的男人,陆沉,我的丈夫,
或者说,前夫。他拿起协议,手指在纸张边缘停了一下,指尖有点白。
“昀昀……”他声音有点干。“陆先生,”我打断他,声音很平,“字签了,按你说的,
财产分割清楚,我下午就搬走。”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协议上我的签名,纪昀。那个昀字,
是我爸翻了好几天字典挑的,日光的意思。他说希望我一生温暖明亮。现在这签名,
冷冰冰地躺在离婚协议上。理由是他给的,就四个字:过不下去了。陆沉把协议收进公文包。
“房子留给你,”他说,“我搬出去。”“不用,”我拒绝得很干脆,“我租好房子了。
”这套大平层,到处是他生活的痕迹,留给我做什么?睹物思人吗?我没那么贱。
他皱了下眉,似乎想说什么。我起身:“钥匙放桌上了,我收拾好了,这就走。
”行李箱就在玄关。我拉开门,没回头。他好像站了起来,但我没停。电梯门合上,
隔绝了可能追出来的视线。外面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日光,纪昀。新生活开始了。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不大,一室一厅,但干净,阳光充足。楼下有条热闹的小吃街。
我用自己婚前攒的钱,加上离婚分到的一小笔,盘下了小吃街尾巴一个很小的店面。
十平米不到。以前是卖煎饼的,油烟味很重。我花了一个星期,刷墙,擦地,换招牌。
招牌很简单:昀姐饺子。对,卖饺子。陆沉以前总挑剔我包的饺子,说馅儿咸了淡了,
皮厚了薄了。他公司做大了,嘴巴也刁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大概忘了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他加班回来,我给他煮一碗速冻饺子,他也能吃得狼吞虎咽。现在,我包饺子卖。
给那些真正想吃一口热乎饭的人。小店开张那天,没放鞭炮,也没请人。我凌晨三点起来,
和面,调馅儿。猪肉白菜,韭菜鸡蛋,三鲜。都是最普通的馅儿。
第一个客人是个早起扫街的大爷。“姑娘,新开的?来碗饺子,猪肉白菜的。
”我给他煮了十五个,热腾腾端上去。他吸溜着吃了一个,眼睛亮了亮:“哟,这味儿正!
皮薄馅大,香!”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那点郁气,好像随着锅里翻滚的热气,散了一点。
生意比我想的好。位置偏,但味道实在。回头客多。我每天凌晨三点起,晚上十点收摊。
累是真累,沾床就能睡着。但踏实。不用再想陆沉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不用猜他衬衫上的香水味是谁的。更不用听他皱着眉头说“纪昀,我们谈谈”,
然后就是一堆我听不懂也不想懂的“理念不合”、“渐行渐远”。现在挺好。
汗水砸在案板上,是真切的。客人说“老板再来一碗”,是实在的。钱一张张收进抽屉里,
是安心的。离婚三个月,我胖了五斤。气色反而比当陆太太时好。只是偶尔,
夜深人静揉着发酸的手腕,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昨天还在那个空旷的大房子里,
对着冷掉的饭菜发呆。然后我甩甩头。睡觉。明天还要和面。这天是周末,生意特别好。
过了晚上九点,人潮才慢慢退去。我揉着发酸的腰,准备收摊。
最后一份三鲜馅儿的饺子刚下锅。玻璃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初秋夜晚的凉风。“老板,
还有饺子吗?”声音有点哑,有点沉。我背对着门,正盯着锅里翻滚的饺子,
顺口应:“最后一……”话没说完,我顿住了。这声音……我猛地回头。门口站着的人,
身形高大,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大衣,跟这小店油腻腻的环境格格不入。陆沉。他瘦了些,
下颌线更清晰,眼下有点青黑,看着有点疲惫。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锅里的水汽蒸腾上来,
有点模糊视线。“最后一锅,三鲜的。”我把后面的话说完,语气没什么起伏,
像在招呼一个普通客人,“要么?”他像是才回过神,喉结滚动了一下:“要。”“坐吧。
”我指了指角落唯一空着的小桌。他走过去,坐下。那桌子对他来说太矮,
他那双长腿有点无处安放。他沉默地看着我。我转过身,继续盯着锅。
后背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甸甸的。饺子熟了。我捞出来,装进碗里,撒了点葱花,端过去,
放在他面前。“慢用。”转身就走回灶台边,开始收拾东西。勺子磕碰碗沿的声音。
他吃得很慢。店里很安静,只有我冲洗锅具的水流声。过了好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学会包饺子的?”他问。“一直会。”我没回头,“只是以前,
没机会做给你吃。”后面这句是实话。以前家里有阿姨,轮不到我下厨。后来他想吃,
我也做过几次,但他没吃几口。空气又安静下来。只有他咀嚼的声音。我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他吃完了。碗空了。我走过去收碗。“多少钱?”他问,去摸钱包。“十五。
”他抽出两张一百的,放在油腻腻的小桌上。“不用找了。”我没客气,拿起来,
塞进围裙前面的口袋。“收摊了。”他开始穿大衣,动作有点慢。我走到门口,
准备拉下卷闸门。他站在门外,路灯的光打在他侧脸上。“纪昀,”他叫住我,
“你住这附近?”“嗯。”“一个人?”“嗯。”“这地方……安全吗?”他眉头又皱起来,
还是那副习惯性操心又挑剔的样子。“挺好。”我手放在卷闸门的拉手上,“陆总,
慢走不送。”门缓缓落下,隔断了他的视线。也隔断了外面初秋微凉的夜。
我靠在冰冷的卷闸门内侧,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残留的油烟和面粉味。是我自己的味道。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遇。毕竟陆沉的公司离这老城区隔着大半个城市。他那样的人,
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就很奇怪。大概是被什么狐朋狗友拉来的吧。我没多想。第二天,
生意依旧。晚上九点多,又快到收摊的时候。玻璃门再次被推开。我抬头。还是他。陆沉。
这次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夹克,看着随意了点。他径直走到角落那个位置坐下。
“一份饺子,三鲜的。”我看着他:“只剩最后一份了。”“那就最后一份。”他说。
我给他煮了。他安静地吃完,又放了两张一百在桌上。“不用找。”我收了钱,开始收拾。
他穿好外套,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一眼。“走了。”“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连续一个星期。陆沉像打卡上班一样,每天晚上九点以后,准时出现在我店里。
雷打不动。只要最后一份三鲜馅饺子。吃完,付两百,走人。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店里常来的几个熟客都注意到了。收摊后,隔壁水果店的王婶一边帮我扫地,一边挤眉弄眼。
“昀妹子,那个天天来吃最后一份饺子的大帅哥,谁啊?追你的?”我擦着桌子:“不是。
”“看着不像普通人啊,开那么好的车,就停在街口。”王婶咂嘴,“那车,啧啧,老贵了!
天天来吃你这小饺子?我看啊,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婶,”我打断她,
“帮我倒一下垃圾?”王婶撇撇嘴,拎着垃圾袋走了。我直起腰,看着空荡荡的小店。
心里有点烦。陆沉他到底想干什么?这天晚上,九点刚过。陆沉又推门进来了。
熟门熟路地走向他的专属角落位置。“一份三鲜饺。”我站着没动,手里拿着抹布。
“今天没了。”他脚步顿住,看向我:“最后一份也没了?”“嗯,卖完了。”我语气平淡,
“陆总下次赶早。”他站在那儿,没动。店里的灯光不算亮,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那……有什么吃什么。”他说。“什么都没了。”我把抹布丢进水盆,“收摊了。
”他沉默了几秒。“我帮你收。”“不用。”我拒绝得干脆。“纪昀,”他往前走了一步,
离我近了些,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还是以前那种,
“你没必要这么……”“没必要什么?”我打断他,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陆沉,
你天天来我这小店,吃一碗十五块的饺子,扔下两百块就走。什么意思?可怜我?
还是陆大总裁吃腻了山珍海味,想体验一下平民生活?”他眉头皱得很紧,眼神沉得厉害。
“我没有可怜你。”“那是什么?”我逼问,“离婚是你提的,字是你催着我签的。
现在这样,算什么?”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神里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挣扎,又像是……痛苦?我看错了。陆沉怎么会痛苦。他从来都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走吧。”我转过身,不再看他,“我要关门了。”身后安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然后,我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冷风灌进来。接着,
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他走了。店里彻底安静下来。我站在水池边,水龙头没关紧,滴答,
滴答。第二天,陆沉没来。第三天,也没来。世界清净了。我该高兴的。可揉面的时候,
总有点走神。馅儿差点调咸了。晚上九点半,最后一份饺子卖给了常来的一个加班小姑娘。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空。开始收拾。玻璃门“吱呀”一声。我下意识抬头。不是他。
是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叼着烟,堵在门口。“老板娘,收摊了?哥几个饿了,弄点吃的呗?
”为首一个黄毛,嬉皮笑脸,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扫。“卖完了。”我低头继续擦灶台。
“卖完了再做点嘛!”黄毛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三个,一下子把小店挤满了,
“我们又不差钱。”烟味混着酒气,熏人。“不好意思,没材料了。”我放下抹布,
想去拿角落里的拖把,离手边近点。“啧,不给面子啊?”黄毛伸手拦住我,
手指几乎要碰到我的胳膊,“老板娘一个人开店多辛苦,哥几个照顾你生意还不好?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请你们出去,我要关门了。”“关门?”黄毛笑起来,
露出一口黄牙,“别啊,长夜漫漫,老板娘一个人多寂寞,
我们陪陪你……”他身后几个人跟着哄笑。我心跳有点快,手指悄悄摸到了手机。
“我再说一遍,出去。”“哟,还挺辣!”黄毛眼神一狠,伸手就来抓我手腕,
“给脸不要……”他的手还没碰到我。整个人猛地被一股大力扯得向后踉跄,差点摔倒。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面前。深灰色大衣。背影宽阔。陆沉。他没看我,
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对着那几个混混:“滚出去。”黄毛站稳,一看陆沉穿着气度不凡,
有点虚,但嘴上不饶人:“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我是她男人。”陆沉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压人的气势,“最后说一遍,滚。”黄毛被他的眼神慑住,
又看看陆沉身后跟进来的、穿着统一黑色外套的两个健壮男人大概是司机和安保,
明显慌了。“操…算你狠!走!”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嗓子,带着人灰溜溜地挤出门跑了。
那两个穿黑外套的男人看向陆沉。陆沉微微偏了下头。他们立刻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小店里,又只剩下我和他。我靠着冰冷的灶台,刚才强撑的镇定有点垮,手还有点抖。
陆沉转过身,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后怕和没来得及散尽的戾气。“没事吧?
”他问,声音放低了些。我摇摇头,嗓子有点紧:“你怎么来了?”他沉默了一下,
目光扫过我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发白的手指。“路过。”又是路过。我扯了下嘴角。“谢谢。
”我说,语气疏离,“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他没动。“纪昀,”他往前走了一步,
离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跟我回去吧。”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哪去?”“回家。”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家。”一股荒谬感冲上头顶。我看着他,
像看一个陌生人。“陆沉,我们离婚了。白纸黑字,你签的名,我也签了。哪来的家?
”“那套房子还在,我……”“那是你的房子。”我打断他,“跟我没关系。”“有关系!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纪昀,我后悔了!”空气凝固了。后悔?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像个笑话。那个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男人,
说他后悔了?“陆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你是在逗我吗?”“没有。
”他眼神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放你走。这三个月,
我……”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看着你在这里,一个人,
起早贪黑,应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他指了指门外,声音艰涩,“我受不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懊悔、心疼、还有我看不懂的痛苦。突然觉得很累。“陆沉,
你受不了什么?”我轻声问,“受不了看我过得不够惨?还是受不了发现,离开你陆大总裁,
我纪昀居然没饿死,还能自己支个小摊活下去?”“不是!”他急切地否认,
“我是……”“你是什么?”我逼视着他,“你是高高在上惯了,
觉得我应该哭着喊着离不开你?还是离了婚,你才发现,原来家里没个女人给你暖床,
空虚寂寞冷了?”我的话像刀子。他脸色白了白,眼神受伤。“纪昀,别这么说。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我笑了,有点凄凉,“说‘陆沉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还是说‘老公我错了我们复婚吧’?”“陆沉,离婚是你选的。路是你自己走的。
现在你说后悔?”我摇摇头,“晚了。”我绕过他,去拿挂在墙上的包。“我要关门了。
你走吧。”手腕被他抓住。他的手很大,很凉,攥得很紧。“别走。”他声音沙哑,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再给我一次机会。昀昀,就一次。”我低头,
看着他抓着我手腕的手。无名指上,戒指的痕迹早就没了。那里空空荡荡。就像我的心。
“放手。”我说。他没放。反而抓得更紧,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放。
”他固执地说,“纪昀,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忽略你,
我说伤你的话……我他妈就是个蠢货!但我不能没有你!这三个月,我快疯了!
每天看着你在这里,对着别人笑,给别人煮饺子……我嫉妒得发狂!”他语无伦次,
情绪激动。这不像他。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陆沉。我用力想抽回手。“放手!
”拉扯间,我的手臂撞到了旁边放调味料的架子。哐当一声!几个玻璃瓶子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酱油、醋、香油……混在一起,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
暗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也溅到了我的裤脚和鞋子上。狼藉一片。我们都愣住了。
我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一阵无力感涌上来。看吧。只要沾上陆沉,总是这样。一片狼藉。
“满意了?”我扯了扯嘴角,声音疲惫。陆沉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我裤脚上的污渍,
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和慌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昀昀,我……”“陆沉。
”我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以前是,现在还是。
”“麻烦你出去。”我指着门口,“我要收拾。”他站着没动,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叫人进来收拾……”“不用!”我提高声音,“我自己来!你走!”他看着我,
眼神复杂痛苦。最终,他颓然地松开手。“好……我走。”他声音低沉,“你……小心点,
别扎到手。”他转身,背影有些僵硬,一步步走了出去。门关上。我看着一地狼藉,
慢慢蹲下去。手指碰到冰凉的、沾着酱醋的碎玻璃。没觉得疼。只是觉得累。深深的累。
那次之后,陆沉消停了几天。没再来。我清理了小店,一切照旧。只是夜里揉面的时候,
盯着白花花的面团,偶尔会走神。想起他那天慌乱懊悔的眼神。想起他说“我快疯了”。
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一时兴起的游戏?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猜。太累了。这天下午,
生意间隙。我正在后厨拌馅儿,王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手里捧着一大束……红得刺眼的玫瑰花?“昀妹子!昀妹子!快看!”王婶一脸激动,
“门口!门口停着车!那个帅哥!送来的!”我皱眉,擦擦手走出去。店门口,
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一个穿着黑西装、司机模样的人,捧着一大束巨大的红玫瑰,
见我出来,立刻恭敬地递上。“纪小姐,陆先生送给您的。”那束花太招摇了。鲜红欲滴,
在油腻的小吃街背景里,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周围已经有不少人指指点点,好奇地张望。
我面无表情。“我不要。”司机有点为难:“纪小姐,陆先生吩咐……”“我说了,不要。
”我语气坚决,“你拿走,或者扔了。”司机僵在那里。我转身回店里。王婶跟进来,
小声说:“哎哟,多好的花啊!看着就贵!干嘛不要啊?”“碍事。”我拿起擀面杖,
开始擀皮。“啧啧,那个陆先生,看着是真上心了啊……”我没说话,手下用力,
饺子皮被擀得飞快旋转。心里有点烦。陆沉。他到底想干什么?用这种暴发户一样的方式?
晚上,花还是被司机放在了店门口。像个烫手山芋。打烊后,我看着那束碍眼的花,
直接拎起来,走到街角的绿色大垃圾桶旁。手一松。鲜艳的红玫瑰,
精准地落进装满垃圾的桶里。拍了拍手,转身回店。第二天。下午。还是那辆车。
司机又来了。这次,捧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纪小姐,陆先生吩咐送来的。是…是炖的汤。
”我扫了一眼那个一看就很贵的保温桶。“拿走。”“纪小姐……”司机快哭了。“我说了,
拿走。”我语气冰冷,“或者,我帮你倒掉?”司机抱着保温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晚上打烊。我收拾完,发现那个保温桶居然放在我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拎起来。走到街角。垃圾桶盖掀开。保温桶打开,
里面是熬得奶白的鱼汤,香气扑鼻。我手腕一倾。哗啦——温热的汤水,混着鲜嫩的鱼肉,
倒进了馊水垃圾里。盖好桶盖,把空桶也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第三天。司机没来。
陆沉自己来了。下午三点多,店里没什么人。他推门进来,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
像是刚从公司出来。手里没拿花,也没提汤。他走到我面前。我正低头包饺子,没理他。
“花不喜欢?”他问。“嗯。”“汤呢?”“倒了。”他沉默了一下。“那……你喜欢什么?
”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试探,“告诉我,昀昀。”我放下手里的饺子皮,抬眼看他。
“陆沉,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对你好。”他说得很认真,“我想补偿你。”“补偿?
”我扯了下嘴角,“用什么补偿?钱?花?还是汤?这些东西,我缺吗?”他语塞。“陆沉,
我们离婚了。”我看着他,“你现在做的这些,除了给我添麻烦,让我被人看笑话,
还有什么意义?”“我想你回来。”他盯着我,眼神固执。“回不去了。”我低下头,
继续包饺子,“饺子皮放久了会干。”他站在那里,像个被罚站的学生。过了好一会儿。
“那我……能学包饺子吗?”我手一抖,刚捏好的饺子差点掉地上。“什么?
”“我学包饺子。”他重复了一遍,语气竟然很认真,“你教我。”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陆总,你公司要倒闭了?闲成这样?”“公司很好。”他居然没生气,“我只是……想学。
”“没空教。”我拒绝。“我看着学。”他自己搬了个小板凳给客人等位用的,
坐到了我工作台旁边。那小板凳对他来说太小,他坐得憋屈,长腿委屈地蜷着。
但他真就坐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揉面,擀皮,放馅儿,捏褶。
眼神专注得像在开几千万的合同会议。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能别坐这儿吗?碍事。
”“我不说话。”他保证。“你坐这儿就碍事!”我有点恼。他抿了抿唇,
把小板凳往后挪了半米。依旧看着。那目光,简直如芒在背。我加快速度,只想赶紧包完。
偏偏今天馅儿调得多。好不容易包完最后一盘。我直起腰,捶了捶后背。一转头,
发现他还坐在那儿。“看够了?可以走了吧?”他没动,
反而指了指我放在旁边没用完的一小团面:“我能……试试吗?”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眼神里居然有点……期待?鬼使神差地,我点了下头。“手洗干净。”他立刻站起来,
走到后面洗手池,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好几遍,连指甲缝都没放过。然后,
像个第一次进实验室的小学生,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团面。他学着我的样子,揪下一小块,
想按扁。面太软,他一按,直接粘手上了。他皱着眉,试图把面从手指上弄下来,
结果越弄越糟,手上、指缝里全是黏糊糊的面。我看着他笨拙又狼狈的样子,突然有点想笑。
忍住了。他有点懊恼,去水龙头下冲手。面糊被水一冲,更是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把手洗干净,他又拿起一小块面,这次不敢用力按了,轻轻地戳。
面被戳得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他大概觉得这样没法擀皮,干脆放弃,
直接挖了一大勺馅儿,试图糊在那一小片不成形的面片上。然后,开始捏。手指僵硬,
毫无章法。捏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馅儿漏出来一大半,黏糊糊地沾在手上、案板上。
惨不忍睹。他捏着那个四不像的“饺子”,举到我面前。脸上沾了点面粉,额头上还有细汗,
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昀昀,你看。
”我看着那个勉强能看出是包了馅儿的“面疙瘩”,
再看看他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傻气的表情。心里某个地方,被很轻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丑死了。”我别开眼,声音有点硬。他眼里的光黯了一下。“第一次……是丑了点。
”他低声说,看着手里那个失败品,有点沮丧。我没说话,拿过那个“饺子”,
扔进旁边一个专门放废弃边角料的盆里。“浪费粮食。”他看着我动作,没反驳。
“还要学吗?”我问。他立刻点头:“学。”“明天吧。”我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打烊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小店里显得有些局促。“好。”他应着,却没有立刻走,
“我……帮你收?”“不用。”他站了几秒。“那我走了。”“嗯。”他走到门口,
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明天……我还来学。”我没应声。他拉开门,走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盆里那个奇形怪状的“饺子”。叹了口气。陆沉。
你究竟想怎样?陆沉还真成了“学徒”。每天下午,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就准时出现。
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换上我给他找的一件旧围裙他穿着像紧身衣,坐在小板凳上,
开始他的“饺子艺术创作”。过程依旧惨烈。不是面太软,就是馅儿太湿。擀皮永远擀不圆,
不是中间破洞就是边缘太厚。放馅儿永远掌握不好量,不是多了挤破皮,就是少了包成面片。
捏褶更是灾难现场。他手指长,但一点都不灵巧,捏出来的饺子要么歪歪扭扭,
要么龇牙咧嘴地露着馅儿。我看着他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笨拙地重来。额头上沁出汗,
眉头拧成疙瘩,眼神却异常专注。像个不服输的孩子。有时候,他捏出一个勉强能看的,
会献宝似的递给我。“昀昀,这个呢?”我扫一眼,通常只有两个字评价。“丑。”“漏了。
”“皮厚了。”他眼里的光会黯一下,但很快又拿起下一块面,继续奋斗。“陆总,
”我忍不住问,“你公司真没事了?”“有事。”他头也不抬,跟手里的面皮较劲,
“下午三点到五点,是我的学习时间。”“……”我竟无言以对。时间久了,
店里的熟客都认识他了。“哟,陆师傅,今天又来了?”“陆师傅,你这手艺……哈哈,
还得练啊!”“老板娘,你这徒弟收得值啊,看人家多认真!”陆沉居然也不恼,
偶尔还会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跟人讨论:“这个收口,到底怎么捏才不破?”大家哄堂大笑。
他就在笑声里,继续低头折腾他的面疙瘩。我看着他沾满面粉的侧脸,那点坚硬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