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场桃花源

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昨夜那场尤其尽心，淅淅沥沥下到后半夜才歇。

天蒙蒙亮时，桃花源像被浸在蜜水里的桃脯，透着水润的粉。

桃青山背着半篓新折的桃枝往家赶，竹篓边缘蹭着湿漉漉的草叶，沾了一路晶莹的水珠。

他走得急，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溅了不少泥点，却半点不在意 —— 方才在桃林深处，隐约听见村里的鸡叫头遍时，自家院方向传来接生婆婆的咳嗽声，想来是秀禾的动静紧了。

“青山，等等！”

身后传来张大叔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

青山回头，见住在东头的张大叔扛着锄头追上来，草帽檐还往下滴水，“你家婆娘这几日该发动了吧？

方才路过你家院外，闻着有桃枝味儿，是接生婆婆来了？”

青山停下脚步，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是呢，昨儿接生婆婆说今明两日差不多，让我今早去折些头茬桃枝，说煮水熏屋能顺顺气。”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东边的云己透出淡淡的金红。

张大叔把锄头往路边一靠，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前儿我家那口子蒸的红糖糕，本想给秀禾补补，你先带回去？”

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打开来是西块方方正正的红糖糕，面上撒着芝麻，甜香混着雨气钻进鼻子。

青山连忙摆手：“这咋好意思，前几日你家小子摔了腿，婶子正忙呢……拿着！”

张大叔把纸包往他怀里一塞，力道却轻，“产妇开骨缝时最耗力气，等娃落地，我再让她蒸一锅送来。

快走吧，别让接生婆婆等急了。”

他拍了拍青山的肩膀，转身扛起锄头，脚步声在泥泞的小路上踩出噗噗的响，“有事喊一声，全村人都在呢！”

青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

桃花源的人就是这样，谁家有事，不用招呼，邻里们自会搭把手。

他把红糖糕小心地放进竹篓角落，用桃枝挡好，加快脚步往家赶。

院门口的老桃树是祖上传下来的，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屋檐下，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

此刻枝头挂着的桃花被夜雨打落不少，粉色的花瓣铺了半院，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云朵。

青山刚推开竹篱笆门，就见接生婆婆正站在灶台边添柴，银灰色的头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婆婆，桃枝折来了。”

青山把竹篓放在门边，声音放得轻。

接生婆婆回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来得正好，水刚烧滚。

你去把枝子上的叶子捋了，只要枝干，切成寸段扔进锅里。”

她转身掀开锅盖，一股白汽腾地冒出来，带着艾草的清香 —— 原是早就备下了艾草水。

青山应着，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角，仔细地捋桃枝上的叶子。

新抽的桃枝带着绒毛，指尖蹭过有些痒，断口处渗出浅浅的桃胶，黏糊糊的。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他就是在这棵桃树下，把亲手雕的桃木簪插在秀禾发间。

那时秀禾穿着新做的蓝布衫，踮脚够枝头最艳的一朵桃花，阳光落在她脸上，比桃花还动人。

“青山，火再旺些！”

接生婆婆在屋里喊。

青山赶紧起身往灶膛添柴，火光 “轰” 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烫。

锅里的桃枝开始翻滚，淡粉色的水渐渐染上琥珀色，香气顺着门缝往产房飘 —— 秀禾的痛呼声就从那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得忽远忽近的丝线，揪得他心头发紧。

“婆婆，我家秀禾她……” 青山蹲在灶前，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灶面。

“快了快了。”

接生婆婆端着个陶盆从屋里出来，盆里是刚拧干的热布巾，“头胎都这样，你别慌。

去，把院角那捆晒干的芦花抱进来，铺在炕边，等会儿用得着。”

她的脚步稳当，声音里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 —— 这接生婆婆在桃花源接生长大的娃娃，比桃树上结的果子还多。

青山听见屋里传来秀禾压抑的呻吟，想进去看看，被接生婆婆拦在门口：“男人家这会儿进去不吉利，在外面守着。”

又想起什么，“对了，红糖呢？

产妇用力时含一块，能顶些力气。”

“有有有！”

青山连忙从竹篓里摸出张大叔给的红糖糕，又想起自家柜里还有半罐红糖，“我去拿！”

他转身往堂屋跑，慌乱中撞到了墙角的水缸，发出 “哐当” 一声响。

屋里的痛呼声骤然停了，随即传来秀禾虚弱的声音：“青山？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青山赶紧应着，手忙脚乱地打开柜子，从瓦罐里舀了两勺红糖，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我给你拿红糖来了。”

接生婆婆接过红糖，掀帘进屋时，特意回头朝他笑了笑：“你看，她还惦记着你呢。”

青山站在院里，晨光己经漫过墙头，照在湿漉漉的桃叶上，亮得晃眼。

他抬头望那棵老桃树，枝头还挂着不少沾露的桃花，有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

三年前秀禾嫁过来时，也是这样的时节，她摸着鼓起的花苞说：“等将来有了娃娃，就让他在桃树下长大，看桃花开，听溪水流。”

“啊 ——” 屋里的痛呼声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力道。

青山的心猛地揪紧，背着手在院里来回踱步，布鞋碾过地上的花瓣，留下一串模糊的粉印。

他想起秀禾怀娃五个月时，夜里总腿抽筋，他就坐在炕边给她揉腿，听她絮絮叨叨说将来：“若是个丫头，就给她梳双丫髻，用桃花染的头绳；若是个小子，就让他跟着你学编竹筐，学种桃树。”

那时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刚酿的桃花蜜。

灶上的桃枝水咕嘟咕嘟地煮着，香气越来越浓，混着艾草的味道，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屋檐下的燕子窝传来 “唧唧” 的叫声，是雏鸟在等亲鸟喂食。

青山仰头看，只见两只燕子正衔着虫子飞回来，翅膀扫过湿漉漉的檐角，带起一串水珠。

“婆婆，还需要热水吗？”

青山实在坐不住，朝着屋里喊。

“水还够。”

接生婆婆的声音隔着布帘传出来，带着点笑意，“你家秀禾刚吃了块红糖糕，攒着力气呢。”

青山蹲回灶前，往灶膛里添了根干柴。

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眼里也跳动着光。

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秀禾的陪嫁里有块绣着桃花的肚兜，针脚细密，说是她娘亲手绣的。

当时他还笑说太早准备，秀禾却红着脸说：“早晚用得上的。”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己经爬到竹梢，透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李奶奶拄着拐杖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小竹篮。

“青山，秀禾咋样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颤，篮子里露出块蓝印花布的边角。

“还在使劲呢，接生婆婆说快了。”

青山连忙扶她坐下，给她倒了碗晾好的白开水。

李奶奶喝了口水，打开竹篮：“这是我家那老头子年轻时在山里采的当归，前年晒好的，说是产妇用得上。”

她颤巍巍地拿出一小捆用红绳系着的药材，根茎粗壮，带着陈年的药香，“我刚去溪边洗了洗，你让接生婆婆看看能用不。”

“谢谢您，李奶奶。”

青山接过当归，心里暖得发涨。

桃花源的人，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需要的人。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接生婆婆清亮的喊声：“青山，烧热水！

多烧点！”

青山心里一紧，知道是关键时刻，赶紧往灶膛里添了两大把干柴，火苗 “腾” 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发出 “噼啪” 的响。

他听见屋里秀禾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韧劲，像被暴雨打弯却不肯折断的桃枝。

李奶奶在一旁念佛，手里数着串磨得光滑的桃核念珠。

院外渐渐聚了几个人，都是住在附近的邻里。

大家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院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发出 “咕嘟咕嘟” 的声响。

青山提着水壶，被接生婆婆从帘缝里接过去，滚烫的水汽熏得他眼眶发热。

他退回来时，听见接生婆婆在里面说：“再加把劲！

看见头了！”

“哇 ——”一声啼哭像惊雷般炸响，穿透布帘，穿透院外的寂静，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哭声响亮得很，带着股子清亮的劲儿，像溪水里跳跃的石斑鱼，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紧张。

接生婆婆撩开布帘出来，围裙上沾着点点桃红色的水渍 —— 许是方才溅上的桃枝水。

她脸上带着汗，却笑得合不拢嘴：“是个丫头！

嗓门亮得很，将来定是个爽朗的性子！”

青山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刚才添柴时掉落的柴火棍，首到张大叔推了他一把：“还愣着干啥？

进去看看你婆娘和娃啊！”

他才如梦初醒，脚步有些踉跄地冲进屋里。

炕上铺的厚厚的，秀禾斜靠在枕头上，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嘴唇发白，却咬着唇笑。

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红彤彤的，被桃花染的襁褓裹着，像个刚剥壳的桃儿。

“秀禾……” 青山走到炕边，声音有些哽咽，想碰又不敢碰。

秀禾抬眼看他，眼里闪着泪光，却带着满足的笑意：“你看，是个丫头。”

她轻轻掀开襁褓的一角，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闭着，小眉头却皱着，像在不满被人打扰。

最奇的是，她的小拳头里，竟攥着片粉白的桃花瓣 —— 许是方才落进屋里的。

“她攥着桃花呢。”

秀禾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产后的虚弱，“就像…… 就像从桃花里长出来的。”

青山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温热的，软软的，像碰着一块上好的暖玉。

他忽然想起秀禾说过的话，说要让娃娃在桃树下长大，看桃花开，听溪水流。

此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襁褓上，落在那片桃花瓣上，泛着温柔的光。

院外传来邻里们的笑声，张大叔在喊：“我回家让婆娘蒸红糖糕去！”

李奶奶的声音也响起来：“我那当归用不上了，留着给娃做满月酒时炖汤！”

燕子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像是在唱着祝福的歌。

青山低头看秀禾，看她怀里的小丫头，看那片被攥紧的桃花瓣，忽然觉得，这桃花源的春天，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了沉甸甸的幸福。

灶上的桃枝水还在温着，香气弥漫在屋里，混着新生儿淡淡的奶香，成了这世间最安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