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紫禁录

这一年二月初十，辉发部角楼刚敲过酉时的梆子，贝勒府西跨院就飘出了第一声压抑的痛呼。

“主子，庶福晋刚见红，稳婆说头胎怕是要耗到后半夜。”

主母琼古里坐在正房的檀木炕桌前，指尖捻着一串朝珠，听着侍婢珠澈从西跨院带来的消息。

珠澈垂着手，语气虽平静，余光却瞟着主母腕间越转越快的珠子。

“博顿呢？”琼古里抬眼，烛火在她深邃的目光中跳了跳。

“奴婢差人去瞧过了，二少爷在自己院里，说是翻了半宿的书，可他身边的小厮说，那本书压根儿就没翻过第三篇。”

此时婢女珠兰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主子要的东西，奴婢寻出来了。”

盒子打开，里头放着一沓稿纸，上面压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个‘顿’字——

大少爷精武，二少爷通文，反而琼古里的嫡三子在两位哥哥面前落了下风。

昔年侧福晋的大儿子死在战场，二儿子博顿便顺理成章成了长子，老爷疼爱有加。

博顿十五岁生辰时，老爷厄尔登格特意吩咐匠人打了这块佩，并亲手给他。

直到去年夏天，博顿‘醉酒误事’后，珠兰特意从西跨院捡了这半枚断了的玉佩。

“有老爷的消息吗？”琼古里摩挲着玉佩的裂口。

“昨日小厮来报，说贝勒爷的人马明日晌午就出关外了，约莫巳时能到。”

珠兰顿了顿，“还有两架装着香料、皮料和珠宝的车子，昨儿个一并送进了西跨院，说是贝勒爷专门吩咐快马加鞭给庶福晋安胎的......”

听到这里，琼古里攥着玉佩的手微微泛白。

珠兰接着开口：“主子，侧福晋已经过去了，咱们要不要也去西跨院里守着？”

“不急。” 琼古里合上盒子，声音轻得像落雪，

“好戏总得等夜深了才开场。”

此时，雅松佳的痛呼已经带了哭腔。

她攥着锦被的指节泛白，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泛红的脸颊上。

十七八岁的姑娘家，

本该是在草原上追着羊群跑的年纪，如今却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承受着生产的剧痛，还要揣着个能把她挫骨扬灰的秘密。

雅松佳紧紧攥着婢女的手，“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总不安心。”

婢女红着眼眶点头回答道：“庶福晋，您放心，事情都办妥了，请您一定安心。”

“庶福晋再使劲些！”稳婆的声音混着水汽飘出来。

侧福晋叶尔哈自闻讯赶来，便一直坐在西跨院外间的梨花木椅上，搓磨着手里的佛珠。

嬷嬷走过来向她福了礼，

“侧福晋先回房里歇着吧，天色晚了，有什么消息奴婢会差人送来。”

叶尔哈微微抬手，又回头瞥了眼内阁间晃动的烛影，喉间发紧——

雅松佳这痛呼里，怎么听都带着股惶恐，不像是寻常产妇的哭喊。

“额娘，庶福晋如何？要不我进去看看？”博顿的声音在外院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焦灼。

他刚在自己院里心不在焉的翻着书本，可西跨院的每一个动静都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上。

叶尔哈朝身旁惊慌一瞥，匆匆起身行至院门口，将博顿拽到廊下。

“没规矩的东西！产房是你能进的？快跟额娘回屋去！”

话虽硬，指尖却在佛珠上滑错了两颗——

她怎会不知儿子的心思？

自雅松佳这外族女子进府，博顿看她的眼神就黏得像蜜，偏这姑娘也是个不知检点的，见了博顿就眉开眼笑，哪有半分女子该有的本分？

博顿不情愿的被叶尔哈拽走，他手里攥着本被汗浸湿的《玉台新咏》。

他想起去年那个雨夜，在院里醉酒读诗——

后来的事像团乱麻——

他只记得雅松佳眼里的光，比草原上的星星还亮，还有她发间的香气，混着酒气钻进他喉咙里，烧得他忘了伦理，忘了身份。

“哇——”

三更的梆子刚落，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猛地划破了贝勒府的寂静。

雅松佳瘫在血泊里，急切地想知道男女，她吃力地看着稳婆。

“是个格格。” 稳婆报喜。

雅松佳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也都随着眼角的泪水泄了。

她想笑，又想哭——

至少是个女孩——

她不会被人虎视眈眈。

可她是个女孩——

从今往后，也许要跟她一样踏进这片水深火热。

偏院屋子里，叶儿哈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感谢长生天护佑，让老爷的血脉得以平安降生......”

才听下人通传，说小格格平安降生，叶尔哈刚松了口气，就见珠兰从院门外走进来，

“侧福晋吉祥，”

珠兰微微福一福身，眼神冷得像冰，“侧福晋，福晋请您去主屋一趟。”

正房里，

琼古里站在窗边。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她看着西跨院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珠澈，去告诉二少爷，他的‘好妹妹’降生了，他也该前去道贺。”

博顿冲进正房时，还带着一身酒气和满眼的血丝。

“额娘，庶福晋她......”

话没说完，就被琼古里扔来一个漆盒，连同一沓勾着密密批注的词稿，

漆盒砸在脚边，半块玉佩滚出来，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二少爷，”

琼古里面无表情，声音虽不高，却冷得像冰，“你说，这孩子该叫你什么？”

博顿的脸瞬间惨白——

此事昭然若揭，博顿看着那半块玉佩，再看看琼古里眼底的狠厉，想起那个雨夜，终于明白，那件事早就不是秘密，

嫡福晋一直把事握在手掌里等着这一天。

卯时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贝勒府，

西跨院的血腥味还没散，贝勒府的死寂已经漫到了每个角落。

叶尔哈扶着门框，看着面如死灰的儿子，

突然明白，自己对雅松佳的那点针锋相对，在嫡福晋的算计面前，

不过是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