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催命的征花令,是插在一柄横刀雪亮的刃尖上,直直掼进牡丹园冻得梆硬的泥地里。
送令的军汉,铁甲上凝着前夜寒霜,眼神比甲片更冷,
口中喷出团团白气:“宣武节度使史大人钧令:三日内,献上‘青龙卧墨池’一株,
不得有误,不得损伤,违者…以贻误军机论处!”最后几个字,砸在冬日清晨死寂的园子里,
激起一片看不见的寒颤。“青龙卧墨池”……这五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
狠狠扎进杜衡的耳膜,再顺着血脉一路冻僵了心脏。他正蹲在一株瑟瑟发抖的“玉楼春”旁,
手指本能地抚过它包裹在褐色老皮里、微微鼓胀的芽苞——那是明年春日的许诺,
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粗糙的手指猛地顿住,
指甲缝里嵌满经年的泥土和此刻沾染的、带着冰碴的雪粒。洛阳牡丹甲天下,
而“青龙卧墨池”是甲天下的王冠。多少豪门贵胄捧着金山银海,只求一睹其姿,皆被园主,
也是他的师父老秦头,硬邦邦地挡了回去。此花不售,不献,只养在园子最深处的暖窖里,
如同一个沉默而倔强的秘密。那是老秦头半生心血所系,
更是整个洛阳牡丹匠人压箱底的骄傲与底气。“军爷……”老秦头佝偻着背,试图上前一步,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那花…娇贵得很,如今寒冬腊月,根须离了暖窖地龙,
沾了寒气,片刻即死!这…这是要它的命啊!”军汉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带着铁手套的手掌,重重拍在老秦头瘦削的肩头,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老丈,
莫要聒噪。史大人说了,宰相郑注郑大人,最爱这‘青龙卧墨池’的雍容大气!
此次史大人设宴款待郑相,此花便是席上点睛之笔!三日,记住了,只三日!花到,
是你们的福分;花不到,或是伤了蔫了……”他顿了顿,
冰冷的视线扫过园中那些覆着草苫、在寒风中静默的牡丹根墩,“这洛阳城,
也就用不着这许多牡丹园子了。”他猛地抽回插在地上的横刀,刀尖带起一小蓬冻土,
溅在杜衡的裤腿上,留下几点污痕。军汉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离去,铁靴踏在冻土上,
发出沉闷而冷酷的回响,渐渐消失在挂着冰棱的园门外。园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北风刮过枯枝的尖啸。所有花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复杂地投向老秦头,
最后又都落在杜衡身上,带着绝望,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杜衡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
也是侍弄那株“青龙”最用心的人。老秦头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被刀尖戳出的黑窟窿。杜衡一个箭步上前,
扶住了师父摇摇欲坠的身体。老人的手像枯枝一样紧紧抓住杜衡的手臂,
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棉袄里。“阿衡……”老秦头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
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完了…全完了……那花…那花离了暖窖,沾一丝地气儿就活不成!
他们这是…这是要绝了我们的根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杜衡,
像是要从他脸上榨出最后一点希望,“园子里…真的…真的没有别的‘青龙’了?
”杜衡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冰窟的最深处。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头发紧:“师父,
您是知道的,那花…只此一株。十年前那场倒春寒后,就再没育出过第二株活苗。
” 他扶着师父,能清晰感觉到老人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也崩塌了,
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死寂。老秦头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喃喃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这牡丹园啊……” 他猛地推开杜衡,
踉跄着走向园子深处那间小小的暖窖,背影佝偻得如同一株被大雪压垮的老树。
暖窖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又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气,
也隔绝了最后一点人声。绝望像浓稠的墨汁,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花匠的心头。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
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靠着冰冷的土墙,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杜衡站在原地,
手脚冰凉,师父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慢慢蹲下身,
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冻土特有的硬砺感刺痛了他的掌心。不能这样。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师父的心血,满园花匠的生计,
洛阳牡丹的这点骨气……不能就这样被一把横刀轻易斩断!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他心底汹涌地冲撞起来。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些绝望的同伴,
迈开大步,径直走向园子角落堆放杂物的小屋。他需要一把最锋利的短锄,
一根最结实的麻绳,一块浸饱了水的厚厚苔藓,还有……他迅速翻找着,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阿衡哥?”一个年轻的花匠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迷惑地看着他。杜衡没有回答,只是将找到的东西——短锄、麻绳、苔藓块,
还有一把平日里修剪花枝的小手铲——一股脑塞进一个半旧的粗布褡裢里。他背起褡裢,
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我出去一趟,找找门路,想想办法。
”不等任何人回应,他已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园门,
将那片沉重的绝望和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甩在了身后。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街道上行人寥寥,脚步匆匆。杜衡却跑了起来,沉重的褡裢在背上颠簸,
短锄的柄硌着他的腰。他沿着洛水残破的堤岸狂奔,脚下是冻得发白的衰草和碎裂的冰凌。
远处,曾经象征大周天枢的巨大铜柱残骸,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一个孤零零、锈迹斑斑的基座轮廓,
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伤疤。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铁锈和腐朽水草的气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细小的冰针。他不敢停下,不敢去想师父绝望的脸,
不敢去想那柄横刀的寒光。他的目标在北邙山脚,那是洛阳城外的乱葬岗,
也是他娘亲长眠的荒僻之地。那里人迹罕至,土地贫瘠,
只有些顽强的野草和荆棘在寒风中瑟缩。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支撑着他: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
他亲手将暖窖里那株刚刚分蘖、病弱不堪的“青龙卧墨池”幼苗,悄悄移栽到了娘的坟头。
那花是娘生前唯一念叨过、想看一眼的稀罕物,可惜直到闭眼,也未能如愿。
他记得自己颤抖着双手,在冻土上挖开一个小坑,将幼嫩的根须小心埋下,
又用积雪和枯草厚厚盖上。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师父。那株花,与其说是偷,
不如说是他绝望的祭奠,一个儿子对亡母无法言说的、带着私心的补偿与陪伴。三年了,
他只在清明和娘忌日时偷偷去培培土,
心里早已认定那株娇贵的幼苗不可能在那片冻土荒坟上活下来。
那是他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秘密,一个注定枯萎的希望。可如今,
园子里那株唯一的“青龙”已被刀锋锁定,这深埋荒坟、或许早已化为枯枝的秘密,
竟成了他孤注一掷、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脚下的路越来越荒僻,乱石嶙峋,荆棘丛生。
褡裢里的短锄硌得他生疼,汗水浸湿了里衣,又被寒风一激,冷得刺骨。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个熟悉的小土坡,看到那座低矮、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孤坟时,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坟头,没有预想中的枯枝。在几丛稀疏枯黄的茅草缝隙间,
一株植物顽强地挺立着。它比暖窖里那株正主矮小许多,枝干也显得细弱,
覆盖着一层灰褐色的老皮,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几片残留的叶子蜷缩着,
边缘带着枯焦的痕迹。然而,就在那细瘦的枝头顶端,
赫然顶着一个拇指大小的、深紫色的花苞!花苞紧紧闭合,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外层包裹的鳞片在灰暗天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深沉内敛、近乎墨玉般的光泽。杜衡双腿一软,
几乎跪倒在地。是它!真的是“青龙卧墨池”!虽然瘦弱,虽然饱经风霜,但它还活着!
娘亲坟头这株被遗忘的幼苗,竟熬过了三个酷暑寒冬!那深紫色的花苞,就是它活着的证明!
巨大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奔波的疲惫和刺骨的寒意。他几乎是扑到坟前,手指颤抖着,
轻轻碰触那冰冷坚硬的花苞。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比炭火更让他心头滚烫。
他迅速解下褡裢,抽出那把锋利的小手铲,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花株周围的杂草和碎石。
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初生的婴儿,生怕惊扰了这深埋地下的脆弱生命。然而,
当他的铲尖真正触及花株根部周围的冻土时,心头的热意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那土冻得如同铁石,铲尖磕上去,只留下一点白印,发出沉闷的“铛”声。杜衡咬紧牙关,
使出全身力气,才勉强撬开一小块。碎土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像破碎的瓦砾。他趴下身,
徒手去抠挖那冻结的土块,手指很快被磨破,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泥土,钻心地疼。
每一次挖掘都异常艰难,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根系可能被硬生生扯断的恐惧。
时间在寒风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勉强能容纳花株根系的土坑才被艰难地挖开。杜衡屏住呼吸,双手如同最精密的器械,
小心地探入冻土深处,指尖一点点剥离、探寻着那深埋的生命线。终于,
他的手指触到了虬结盘绕的根须。它们比暖窖里那株的要细弱许多,颜色也更深,
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坚韧。他一点一点,用指甲和指尖,
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那些深褐色的根系从冻土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让他心惊肉跳,额头上布满冷汗。
当最后一缕主要的根须终于脱离了冻土的束缚,杜衡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在寒风中冒着丝丝白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株凝聚了所有希望的“青龙卧墨池”捧起,
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细弱的根须上沾满冻土,有些细小的根毛已在挖掘中断裂。
他迅速将准备好的、吸饱了水的厚厚苔藓块紧紧包裹住那团脆弱的根系,
再用麻绳仔细捆扎结实,最后在外面又裹上了一层防寒的粗麻布。做完这一切,
他才敢稍微喘一口气,将花株仔细地放进褡裢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试图用体温给它一点微弱的暖意。他跪在娘亲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冰冷的泥土沾上额头,
带着亡者的气息。“娘,儿子不孝,扰您清净了……这花,儿子先借走,救园子,
救师父……若还有命,定当奉还!” 他低声说完,不敢再耽搁,背起褡裢,
转身朝着洛阳城的方向,发足狂奔。来时是绝望中的寻觅,归途是希望下的负重狂奔。
褡裢紧贴在胸前,那株花的冰冷透过层层包裹,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肌肤。
杜衡不敢有丝毫停顿,迈开沉重的双腿,在荒凉崎岖的北邙山道上拼命奔跑。
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带着血腥味。
汗水浸透了棉衣,又在刺骨的寒风里迅速变冷,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打颤。
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洛阳城低矮的城墙轮廓。
当他终于踉跄着冲进宣武节度使府邸所在的那条戒备森严的街巷时,天光已近乎黄昏。
高大的朱门紧闭着,门前两排执戟的甲士如同冰冷的铁俑,
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街角屋檐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着,
目光呆滞地望着这象征权势的高门。杜衡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雾。他解开褡裢,双手颤抖着捧出那株被层层包裹的花。
解开麻布和苔藓,他的心猛地一沉。路途的颠簸和严寒的侵袭,终究是难以承受。
花苞依旧深紫紧闭,但原本透着墨玉光泽的鳞片此刻显得暗淡无光,甚至微微发皱。
更糟的是,几片本就残存的叶子边缘,枯焦的痕迹扩大了,无力地耷拉着。
最让他心胆俱裂的是,那细弱的枝干,从根部往上约莫三寸的地方,
出现了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显然是在挖掘或颠簸中受了暗伤。这裂痕在灰暗的天光下,
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完了!杜衡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道细微的裂痕上?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痕,
仿佛能听到花株生命力正从中飞速流逝的微弱声音。不行!不能就这样认命!一个念头,
带着血腥气和毁灭性的疯狂,如同黑暗中窜起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抽出别在腰后的那把锋利短锄——那是他挖掘牡丹的工具。没有丝毫犹豫,
在甲士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愕目光中,在街角流民惊恐的注视下,
杜衡将左手手腕狠狠按在冰冷的石阶上。他闭上眼,牙关紧咬,右手高高举起短锄,
用那锄刃最锋利的侧边,对着自己裸露的手腕内侧,猛地割了下去!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