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滴水檐的阴影里,看着巡夜家丁举着灯笼从回廊下走过,灯笼穗子在夜风里一晃,晃出几点猩红的光。
"就这点防备?"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指间银丝在月光下一闪,人已落在正房屋顶。
瓦片微凉,隔着靴底都能觉出上好的青陶质地。
到底是开国功勋之后,连片瓦都比别处讲究。
青鱼玉佩该是在西厢书房。
陆九霄记得白日里扮作卖花郎踩点时,分明瞧见那扇雕着缠枝莲的窗棂后,博古架第三层摆着个紫檀木匣。
月光透过云翳漏下来,在他鸦青色夜行衣上描出银边,倒像给这幅水墨画添了工笔。
忽然有暗香浮动。
这香气来得蹊跷。
陆九霄蹙眉,他在江湖行走十年,闻过的迷香不下百种,却从未遇过这般清冷幽远的味道。
像是雪地里开出一枝白梅,又像是月光凝成了丝,缠得人后颈发凉。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九霄瞳孔骤缩。
他伏在檐角,看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赤足走出来。
月华如练,照见她身上素白中衣,衣摆沾着斑斑墨迹。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明明生得极美,此刻却黑洞洞的,仿佛被人挖去了瞳仁。
"小姐又犯病了!"远处传来丫鬟的惊叫。
陆九霄心头一凛,这竟是镇远侯的独女林清梧。
都说侯府千金知书达理,怎会是这般疯癫模样?林清梧突然仰头望天,月光在她颈间勾出一道银线。
陆九霄这才看清她喉间有道淡红伤痕,像是被极细的丝线勒过。
女子张开双臂,广袖在夜风中翻飞如蝶,竟踩着满地月光跳起舞来。
"月娘梳妆...金蟾吐珠..."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足尖点过青石板,竟往东边荷塘去。
陆九霄正待跟上,忽觉袖中青鱼佩烫得惊人——方才趁乱取宝竟未察觉,这玉璧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其中嵌着粒朱红药丸,异香正是从此处来。
荷塘传来重物落水声。
陆九霄飞身掠去,见林清梧正在水中沉浮。
疯症发作的人不知挣扎,乌发水藻般散开,素白衣裳渐渐透出血色——她腕间旧伤被水泡开了!"麻烦。
"陆九霄咬牙跃入水中。
温香软玉入怀的刹那,子在耳边轻笑:"你身上...有雪莲的味道..."烛泪在青铜仙鹤灯台上凝结成珊瑚枝,陆九霄屏息贴在药室梁柱后。
三个时辰前林清梧那句"雪莲的味道",让他想起药王谷弟子特有的洗髓香。
这疯癫千金既能识破,怕是连骨髓都浸透了药性。
樟木药柜占据整面西墙,月光透过茜纱窗,在数百个描金抽屉上投出血色网格。
陆九霄的银丝勾住最顶层的莲花铜环,轻轻一拽,抽屉里滚出个缠丝玛瑙钵,盛着半凝固的暗红液体。
血腥气混着龙脑香直冲鼻腔。
"每月朔望取心头血三盅..."抽屉内侧刻着蝇头小楷,陆九霄指节发白。
他想起昨日林清梧腕间新旧叠错的伤痕,那些交错如蛛网的疤,原是沿着血脉走向精准划开的。
突然有脚步声碾碎院中露水。
陆九霄闪身藏进幔帐,见林清梧披着孔雀纹斗篷飘然而入。
此刻她眸光清亮如寒潭,哪还有半分疯态。
纤指拂过药钵边缘,竟蘸着血在宣纸上画起星象图。
"参宿西斜,该换药了。
"她自言自语着解开衣带,素白肩头露出巴掌大的刺青——竟是株并蒂雪莲!陆九霄险些从梁上栽下来,那分明是药王谷"活药典"才有的印记,需用七十二味毒草汁液刺就。
林清梧突然望向幔帐轻笑:"公子看够了么?"话音未落,三枚银针已钉在陆九霄耳侧。
他旋身落地,袖中青鱼佩突然发出蜂鸣,玉璧内侧的梵文在月光下泛起血光。
"姑娘肩上的雪莲,开得可比三年前药王谷那株艳多了。
"陆九霄故意露出腰间骨笛,笛身暗纹正是药王谷图腾。
林清梧瞳孔骤缩,药钵当啷落地。
血泊中浮起数条透明蛊虫,扭曲着显出字迹:"子时三刻,喂血。
"窗外突然传来管家沙哑的嗓音:"小姐,该进药了。
"林清梧瞬间眼神涣散,抓起案上青瓷瓶就往嘴里灌。
陆九霄分明看见瓶中药液泛着诡异的金绿色,与当年太子暴毙时枕边残留的药渍如出一辙。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像在弹奏铁琵琶。
林清梧被铁链锁在寒玉床上,看着铜镜里的巫医举起鲛皮囊。
囊中墨汁泛着荧荧蓝光,那是用西域鬼面蛾的毒腺混合苗疆尸蚕丝熬制的药汁。
三年来每月十五,她都要经历这场凌迟般的刺青仪式。
"这次是膻中穴。
"巫医的银针沾了药汁,突然狠狠扎进她心口。
林清梧咬破舌尖才咽下惨叫,却见巫医将针脚挑成诡异的螺旋——这不是刺青,分明是在往她经脉里种蛊!剧痛中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那个沾着露水的清晨,药王谷的雪莲池泛起血沫。
她躲在假山后,看着父亲镇远侯将骨笛刺进谷主咽喉。
鲜血喷溅在谷主夫人眉间的雪莲纹上,那金蕊突然活了似的开始扭动。
"雪莲并蒂,药人成双..."父亲当时念的咒语,此刻竟与巫医的吟诵重合。
林清梧突然看清铜镜里的自己——肩头并蒂雪莲的根系正顺着锁骨往心脉爬,金蕊里裹着颗米粒大的玉珠,正是陆九霄盗走的青鱼佩碎片!暴雨中传来瓦片碎裂声。
陆九霄倒挂在檐下,雨水顺着骨笛往下淌。
他认出巫医手中那支九曲蛇纹针,正是药王谷禁术"活人栽药"的器具。
三年前师妹被掳走时,石阶上就落着这样的毒针。
林清梧突然睁眼,瞳孔泛出妖异的金绿色。
她肩头雪莲应声绽放,藤蔓般的刺青瞬间缠住巫医脖颈。
趁着巫医挣扎,她竟用唇语对陆九霄比了句:"巽位,推窗。
"陆九霄袖中银丝激射而出,打翻巽位烛台。
火光舔上茜纱帐,惊见帐后铁笼里关着数十名少女,每人肩头都开着朵含苞雪莲。
最里侧那个绿衣姑娘转过头,赫然是陆九霄寻找三年的小师妹!"原来如此。
"陆九霄将骨笛抵在唇间,吹出药王谷的《破阵曲》。
笛声震得林清梧肩头玉珠嗡嗡作响,雪莲金蕊突然爆开,万千金针射向巫医面门。
巫医惨叫中扯开人皮面具,露出布满鳞片的脸——竟是西域早已灭绝的蛇面人!血池里的雪莲突然开始倒着生长。
陆九霄跟着林清梧的胎记指引找到禁地时,见到的便是这般诡谲景象。
九丈见方的寒玉池中,上千株雪莲根系朝上盛放,白玉花瓣里却裹着漆黑花蕊。
池底沉着具水晶棺,棺中少女与林清梧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眉心多了粒朱砂痣。
"这是清檀,我的半身。
"林清梧突然扯开衣襟,她心口处竟浮现出水晶棺的纹路,"三年前父亲把我们骗来药王谷,说这里有治喘疾的灵药。
"她指尖抚过池边碑文,那些被苔藓覆盖的篆字突然渗出血来:"子时生者为阳莲,丑时生者为阴莲...原来我们出生的时辰,早注定要成为蛊池的祭品。
"陆九霄的骨笛突然发出悲鸣。
笛孔中飘出蓝雾,在血池上勾勒出当年场景:镇远侯将姐妹俩绑在太极阴阳鱼石盘上,林清檀的腕血渗进阴鱼眼,惊动池底沉睡的西域血蛊。
千万条透明蛊虫顺着伤口钻进她们体内,将双生子的血脉炼成蛊池的阴阳两极。
"你看池底。
"林清梧突然掐诀,血池霎时透明如镜。
陆九霄倒抽冷气——每株倒生雪莲的根系都缠着具少女尸体,所有尸体心口都开着朵雪莲花苞。
最中央那具尸身的指尖,正勾着片染血的青鱼佩碎片。
林清梧的刺青突然暴长,雪莲藤蔓刺破肌肤扎进血池:"当年清檀被活埋前,把这个塞给我。
"她扯出颈间红绳,坠着的青鱼佩碎片与池底那片严丝合缝,"吞下它,就能听见亡魂的声音。
"血池突然沸腾,林清檀的尸身睁开了眼。
陆九霄这才惊觉棺中少女根本没有瞳孔,眼眶里盛着两朵微缩的并蒂莲。
林清梧七窍开始流血,口中发出的却是清檀的嗓音:"他们在每个药人身上都刻了往生咒,姐姐的阳蛊体吸收药性,我的阴蛊体负责转化毒素..."池底突然传来锁链断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