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正逢惊蛰。檐外细雨绵绵，打湿了廊下新抽芽的绿藤。
沈砚之站在窗畔翻看着账簿，青灰色的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侧脸冷硬的线条在烛火下明明灭灭，一如我们成婚三年来的每一个黄昏。“王爷，
喝口参汤吧。”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手腕上的银镯撞在瓷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头也未抬，指尖翻过一页账册：“不必了。”喉间涌上腥甜，我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帕子上瞬间洇开大片刺目的红。视线渐渐模糊时，我看见他终于放下账册朝我走来，
眉头微蹙，像是在看一件沾染了污渍的瓷器。“太医说你不宜劳累。
” 他伸手探向我的额头，指尖冰凉，“沈府的脸面，总不能坏在你这病秧子身上。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只是沈府的脸面。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
他骑着白马来将军府提亲。那时的他眉目温润，在漫天飞雪中朝我伸出手：“云舒，
往后我定护你周全。”真是天大的笑话。再次睁眼时，雕花木床换成了冰冷的石榻。
我低头看着自己尚且纤细的手腕，银镯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狰狞的疤痕 —— 那是十五岁那年为救落水的庶妹留下的。
侍女推门进来，见我醒着，惊喜地叫道：“小姐，你可算醒了！太医说你要是再烧下去，
恐怕……”我抓住她的手，声音因久咳而沙哑：“现在是哪一年？”“永安三年啊。
” 侍女愣了愣，“小姐你烧糊涂了？再过三个月，你就要嫁给镇北王沈砚之了。
”永安三年。我竟回到了与沈砚之成婚前三个月。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上辈子临死前的冷寂与绝望再次翻涌上来，
那些被我强行压下的委屈与不甘，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五脏六腑。相敬如宾？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一世，我偏不要什么相敬如宾。沈砚之再来将军府时，
我正在后院练习剑法。青锋划过半空，带起凌厉的风声，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将军府的小姐，竟也舞刀弄枪？”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疏离。我收剑转身，
剑尖直指他的咽喉。月光落在剑锋上，映出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沈砚之，
” 我一字一顿地说，眼底翻涌着上辈子积攒了三年的怨恨，“这门亲事，我不嫁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云舒，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剑锋依旧稳稳地停在他颈侧，“你我之间，
本就毫无情意。与其婚后相对两厌，不如趁早作罢。”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怒意：“你以为这是儿戏？圣旨已下，
岂是你说作罢就能作罢的？”“圣旨？”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沈砚之，
你敢说你娶我，是心甘情愿的吗？你敢说你对我，有半分真心吗？”他猛地后退一步，
像是被我的话刺痛。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有些僵硬：“皇家婚事，本就无关真心。
”“是啊，无关真心。” 我收剑入鞘，转身便走，“那我更不能嫁。我云舒要嫁的，
是心里有我的人，不是一个只把我当摆设的镇北王。”身后传来他压抑的怒火：“云舒，
你会后悔的。”我没有回头。后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上辈子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沈砚之。他送来的聘礼被我原封不动地退回，
他遣人送来的书信被我扔进了火盆，他亲自上门拜访，我便称病不见。将军府上下都急疯了。
父亲把我叫到书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好歹。“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 父亲气得胡须发抖，“沈家是何等门第？沈砚之是何等人物？能娶你是你的福气！
”“福气？” 我冷笑，“女儿宁愿嫁个寻常百姓，也不要这冷冰冰的福气。
”“你 ——” 父亲气得拂袖而去，“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
”母亲偷偷抹着眼泪劝我：“舒儿，夫妻哪有隔夜仇？沈王爷虽冷淡了些，
但也是个可靠的人。你嫁过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日子会好起来？
上辈子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三年来，他从未踏入我的寝殿半步，
从未对我展露过一丝温情，甚至在我病重时，他关心的也只是沈府的脸面。这样的日子，
我不要再过第二遍。就在我以为沈砚之会就此放弃时，
他却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那天我去相国寺上香，刚走出寺庙大门，
就看见沈砚之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手里牵着一头毛驴站在石阶下。毛驴背上铺着厚厚的锦垫，
旁边还挂着一个食盒。周围的香客纷纷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我皱了皱眉，转身想走，
却被他拦住了去路。“云舒，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气难得地温和，
墨色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不必了。” 我绕过他，“王爷请回吧，
我与王爷无话可说。”“你会想看看的。” 他固执地挡在我面前，
“就当…… 给我最后一个机会。”看着他眼中的坚持，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也许，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上辈子对我冷漠至极的男人，到底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沈砚之牵着毛驴，我坐在驴背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前行。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山间的清泉叮咚作响，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这里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
”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那时候我总觉得，
这里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沿途的风景。
他似乎也不介意我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常年在外征战。
府里的人都怕我，没人敢跟我说话。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有些意外。上辈子我们相处三年，他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后来我长大了，承袭了爵位，
就再也没来过了。” 他叹了口气，“总觉得，不该再留恋这些儿女情长。”我依旧沉默。
儿女情长？上辈子他对我，可半分儿女情长都没有。我们在一处山泉边停了下来。
沈砚之从食盒里拿出精致的点心和茶水，一一摆在铺开的餐布上。“尝尝这个。
” 他递给我一块桂花糕，“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家铺子做的。”我的心猛地一颤。
那家铺子早在五年前就关门了。他怎么会……我接过桂花糕，放在嘴里，
熟悉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带着一丝苦涩。上辈子我随口提过一句喜欢吃这家的桂花糕，
他当时只是淡淡地 “嗯” 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没放在心上。原来，他都记得。
可记得又如何？他从未为我做过什么。“沈砚之，” 我放下手中的糕点，认真地看着他，
“你不必这样。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墨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受伤：“为什么？就因为我对你冷淡了些吗？云舒，
我……”“不只是因为这个。” 我打断他的话，声音有些颤抖，“沈砚之，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心里只有你的爵位，你的权势，你的沈府。
你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我。”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不是的！云舒，我在乎你，
我一直都在乎你！”“在乎我？”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在乎我会三年不踏入我的寝殿？在乎我会在我病重时不闻不问？
在乎我会……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上辈子临死前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像一把锋利的刀，
狠狠剜着我的心。沈砚之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悔恨。“云舒，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晚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沈砚之，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伤害，造成了就再也无法弥补。”我站起身，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呜咽：“云舒……”我没有回头。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
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疤痕的阴影里。回到将军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眼睛肿得像核桃，母亲心疼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娘，我没事。
” 我勉强笑了笑，“让您担心了。”母亲叹了口气：“舒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点了点头：“嗯，想好了。”就在这时，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姐，不好了！
宫里来人了！”我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宫里来的是李总管，
一脸严肃地宣了圣旨。大意是说我抗旨不遵，有失体统，罚我禁足将军府，闭门思过。
至于与沈砚之的婚事，暂且搁置。李总管走后，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呀，
终究还是把事情闹大了。”我没有说话。禁足就禁足吧，总比嫁给沈砚之强。
禁足的日子很无聊。我每天看看书，练练剑，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
会想起沈砚之在山泉边痛苦的眼神，心里会泛起一丝莫名的情绪。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同情，
不是别的。一个月后，我禁足期满。刚走出房门，就听说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沈砚之要娶丞相的千金林婉儿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院子里浇花。水壶从手中滑落，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湿了我的裙摆。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小姐，
您没事吧？”我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水壶，声音有些干涩：“没事。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很不舒服。也是，像沈砚之那样的人，
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不嫁他的女人孤老终生？丞相千金才貌双全，与他门当户对，确实是良配。
我应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沈砚之与林婉儿的婚期定得很仓促，
就在一个月后。京城里到处都在议论这桩婚事，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可那些消息还是会像无孔不入的苍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听说沈砚之为了给林婉儿准备聘礼，几乎搬空了自己的私库。
听说沈砚之亲自为林婉儿设计了一套凤冠霞帔，上面镶嵌的珍珠比皇后的还要大。
听说沈砚之每天都会去丞相府看望林婉儿，两人在花园里赏花作画，亲密无间。每听到一句，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上辈子我一直以为，
沈砚之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寡言、不近女色的人。原来不是的。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他也会为了心爱的女人一掷千金，也会为了心爱的女人亲自设计嫁衣，
也会为了心爱的女人放下身段，花前月下。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婚期前一天，
我去了城外的乱葬岗。那里埋着我上辈子的贴身侍女，晚晴。晚晴是个忠心耿耿的姑娘，
上辈子为了保护我，被人活活打死。而我，却因为沈砚之的冷漠，
连为她讨个公道的勇气都没有。我给晚晴烧了些纸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晚晴，对不起。
” 我轻声说，“上辈子是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风吹过乱葬岗，带来一阵阴森的寒意。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是沈砚之。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
却带着一丝落寞。他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静静地站在一座新坟前。那座坟前没有墓碑，
我不知道里面埋着谁。他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你怎么来了？
”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来看看一个朋友。” 我指了指晚晴的坟，“你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菊花放在了那座新坟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她是谁？” 我忍不住问。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一个…… 很重要的人。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他心里真的有一个深爱的人？
那林婉儿呢？他为什么要娶林婉儿？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明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了。” 我转过身，“恭喜你，沈王爷。”他猛地回头看我，
墨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云舒，你真的…… 一点都不在乎吗？”在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