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碎轸景明三年墨色漫过云州城楼时，卫栖梧摩挲着断裂的第四根琵琶弦。
弦尾沾染的朱砂早被雨水洇成暗红，像是顾昭雪离京那日唇间咳出的血痕。
青石案上《千里江山图》的摹本尚未收卷，北境七座城池的墨迹被风掀动，
恍惚又是她披着雪貂氅临江作画的背影。檐角青铜铎突然惊响，混着铁甲碰撞声穿透纸窗。
卫栖梧蘸取案头未干的墨汁，在边防舆图勾勒出狼牙山隘口——那里埋着当年折断的玉轸，
此刻却从墨线里渗出缕缕掺着檀香的胭脂味，是她独门印泥的秘方。
------第一章·叠沙初逢承平十九年的长安细雪，是沾在朱雀金簪尖上的盐粒。
西市青石缝里的冰棱折射着胡商琉璃盏的碎光，顾昭雪捧着松烟墨的手指冻得泛青，
玄色斗篷兜帽滑落时，几缕鬓发黏在呵气成霜的唇畔。那方“青麟髓”墨锭跌落得毫无声息，
只在积雪里印出个方正的凹痕，仿佛天工遗落的玉玺。
卫栖梧的赤霄剑鞘撞上石柱的闷响惊飞了檐角寒鸦。他俯身刹那，
玄甲肩吞的狻猊兽首几乎擦过顾昭雪垂落的披帛。当指尖触及冰凉的墨块时，
女子抽腕的动作让宽袖滑褪三寸——冻红的腕骨内侧，一粒朱砂痣犹如雪地梅蕊，
正烙在《破阵乐》古谱第七行宫商符号的位置。
卫栖梧怀中残谱的犀牛皮封面被体温焐得微潮，
那朱砂痣与谱上褪色的“变徵”标记竟分毫不差。“将军的剑穗硌疼我的墨了。
”顾昭雪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水流。卫栖梧抬眼时，
赤霄剑柄悬着的酡红冰蚕丝忽然绞住她鬓边青丝。发丝断裂的轻响淹没在市鼓声里，
半截丝线坠入她捧着的端砚，在刚研磨开的辰州丹砂里洇出妖异的金红。
------暮鼓压着积雪落下时，卫栖梧的玄甲已凝满霜花。他勒马立于开远门箭楼，
望着城内次第燃起的灯球。戌时三刻卫戍换防的号角吹裂寒风，
朱雀大街两侧槐树枝头的冰挂簌簌坠落。值房里炭盆爆出火星的瞬间，
他看见白雾般的呵气在空中凝成墨色，游丝般的幽香里浮出金红纹路，
竟勾勒出女子眉心的三瓣花钿。亲卫见他突然抚向虚空，铠甲鳞片铿然作响。“将军？
”“无妨。”卫栖梧碾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朱砂，
想起白日那方跌落的松烟墨——青麟髓墨锭侧棱雕着北斗七星，是终南山玉虚观秘制的贡品。
------顾昭雪在平康坊染香阁的顶楼展开《霓裳谱》。窗外雪光映着案头鎏金博山炉，
她指尖抚过冰蚕丝在丹砂里浸染过的断面。丝线已变成半透明的赤金色，
缠在银针上穿过素绢时，针尖带起的涟漪里浮动着卫栖梧甲胄的反光。
“雪娘又在制厌胜品了？”教习娘子掀起波斯绒帘，见她将赤金丝绣进白鹦鹉羽毛纹样里，
蹙眉道：“冰蚕丝遇辰砂成‘血蚕蛊’，每月朔望必显异象...”话音未落，
顾昭雪腕间朱砂痣突然灼痛，绷架上的素绢无风自动，未完成的绣纹渗出丹砂香气。
------次月廿三，暴雪封了金光门。卫栖梧在城垛巡视时，
赤霄剑毫无征兆地嗡鸣出宫调。戍卒火把照亮箭孔瞬间，漫天飞雪在城楼前凝成巨大墨字，
松烟的苦香裹着丹砂的腥甜扑面而来，墨迹里旋转的金红花瓣正是染香阁绣样的变体。
“妖物！”新兵的长戟刺向虚空，墨字轰然散作百只墨蝶，蝶翅纹路皆是工尺谱符号。
卫栖梧擒住一只墨蝶的刹那，蝶翼在他掌心熔成朱砂痣的形状，灼痛直抵心脉。
当值的司天台少监踉跄奔来：“将军速取《破阵乐》残谱！此乃音律化形的‘墨魇’！
”------染香阁地窖的松烟墨窖藏着秘密。顾昭雪推开刻满乐符的陶瓮时，
瓮中墨锭表面正浮现出开远门城楼的冰棱。她指尖蘸取瓮底积液在砖地勾画，
青砖缝隙立即生长出赤金丝线——正是卫栖梧剑穗的延长。丝线穿过墙壁瞬间，
整座墨窖回荡起《破阵乐》的断弦之音。“阿爹用二十年阳寿封住的煞器，
终是被赤霄剑唤醒了。”她将染血的冰蚕丝缠上玉虚观雷击枣木剑。
当年父亲顾清弦任太常寺协律郎，因校勘《破阵乐》遭反噬而亡，
临终前将凶谱封印在女儿腕间朱砂痣内。------卫栖梧在武库翻检顾清弦遗物时，
铜锁突然化作墨汁流淌。樟木箱里的乐谱残片自动拼接成地图，终点指向终南山裂谷。
当他触摸羊皮地图上的血印时，袖中突然坠出染香阁的绣帕——那是墨蝶消散时落入怀中的，
帕角白鹦鹉羽毛纹样渗着金丝。子时宵禁的梆子声响彻里坊，卫栖梧拆开甲胄，
发现心口皮肤浮现墨线勾勒的锁链纹。锁链尽头延伸向平康坊方向，
每次心跳都扯动无形的丝弦。他猛然撕开《破阵乐》封面，犀牛皮夹层里滑出半片青铜密钥，
匙齿形状恰似女子腕间朱砂痣。------染香阁顶楼此刻墨香如沸。
顾昭雪将雷击木剑插入博山炉香灰，炉内丹砂突然沸腾如血。冰蚕丝从砚台里蛇立而起，
绷直成赤金色的琴弦，自行弹奏出《破阵乐》的杀伐之章。瓦当上的积雪被音波震成齑粉时，
她看见虚空显现卫栖梧的身影——玄甲缚满墨色锁链，青铜密钥正灼穿他的掌心。
“将军可知承平十六年上巳节，你在曲江池畔斩杀的吐蕃巫师？”顾昭雪对着幻影呢喃。
冰蚕丝骤然割裂她的指尖，血珠坠入丹砂的刹那，卫栖梧心口的墨链应声而碎。
两地之间暴起七弦光华，长安百坊的积雪同时升空，化作漫天墨蝶载着乐符飞向终南山。
------卫栖梧策马冲出春明门时，怀中的青铜密钥滚烫如烙铁。
坐骑踏碎永崇坊佛寺的冰洼，水中倒影显出顾昭雪被赤金丝悬在墨窖梁下的身影。
他反手抽出赤霄剑割向虚空，剑锋过处有冰蚕丝铮然断裂，
自己腕间却同时裂开朱砂痣状的血口。终南山裂谷的封石轰塌时，
卫栖梧看见顾昭雪的冰蚕丝正勒进她脖颈。青铜密钥自动嵌入石壁锁孔的瞬间，
藏在谷中的《破阵乐》全谱轰响，十二面兽首陶埙喷出墨色罡风。
卫栖梧将赤霄剑掷向最高处的羽调埙孔，剑穗残存的冰蚕丝突然暴涨，
将坠落的顾昭雪缠成茧蛹。------雪停时，青铜密钥在石锁里熔成朱砂。
顾昭雪腕间痣痕消失处，浮现出与卫栖梧心口相同的锁链烙印。
她拾起赤霄剑割下一截青丝缠绕剑穗，断裂的冰蚕丝在雪地里蜿蜒成新的工尺谱符号。
“墨煞已归谱。
”司天台少监颤抖着捧起陶埙碎片：“但二位血脉被《破阵乐》烙成阴阳两契，
每月廿三墨香凝形时...”卫栖梧忽然以剑尖挑起她下颌。
染香阁的丹砂正在顾昭雪眉心晕开花钿，而城关换防的号角声里，
漫天墨蝶收拢成松烟墨锭落入她掌心，墨侧北斗七星中天璇位，赫然嵌着那粒消失的朱砂痣。
------第二章·障目盟誓太学后山的柏树在春闱夜弥漫着铁锈味。
顾昭雪玄色斗篷扫过新坟的纸灰，袖袋里狼毒花粉簌簌落入青铜提灯。
当九百九十九盏灯笼次第亮起时，浸过艾汁的灯纱将山坳染成鬼蜮的绿，
光斑在地上游走出朔方军铠甲的螭吻鳞纹——正是卫栖梧心口锁链烙印的形状。
“用塞北狼烟当墨，将军可敢题词？”顾昭雪的声音惊起夜枭。她手中宣州紫毫笔浸入陶罐，
罐里融化的烽火台积雪浮着冰蚕丝碎屑。卫栖梧的方天画戟插进冻土时，
戟刃倒映的灯笼阵列突然扭曲成沙盘，阴山十二烽燧的轮廓在光雾中浮现。
------赤霄剑割裂掌心的瞬间，血珠顺着戟刃凹槽蜿蜒。卫栖梧以戟为笔在虚空书写，
鲜血触到灯焰即刻汽化，化作腥甜的红雾升腾。千里外的朔方军塞，
瞭望塔卒突然擂鼓——主烽燧的狼烟违背《烽火品约》律令，
自动扭曲成《小戎》诗句：“言念君子，温其在邑”。顾昭雪腕间锁链烙印骤然发烫。
灯笼阵里的螭纹突然立体凸起，光斑凝聚成卫栖梧背后玄甲的模样。
当金箔包裹的笔杆开始熔解时，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紫毫笔锋，狼毒花粉遇血爆出蓝焰，
笔尖所指处的灯笼接连炸裂。------长安皇城司天台，浑天仪突然卡死在井宿方位。
少监推开观星窗，看见终南山方向升起妖异的红云，
云纹赫然是《破阵乐》第七变徵调的音符。几乎同时，
朔方军塞的烽火台传来急报：所有贮存的狼烟料自动燃烧，烟柱在空中拼出太学后山的星图。
卫栖梧的戟尖正写到“死生契阔”。金箔熔成的液体滴进血痕，
飞溅的金属液珠在空中冷凝成赤金小箭，暴雨般射向灯笼阵中央。
顾昭雪展开染香阁的冰蚕丝绣帕，帕上白鹦鹉倏然振翅，将金箭尽数吞入素绢。
------边关的暮鼓穿透时空结界。当第十二声鼓点震响时，
长安朱雀门檐角的铜铃轰然炸裂。巴掌大的青铜残片如流星坠向太学后山，
最锋利的三角碎片割破卫栖梧脸颊，深深楔入顾昭雪脚边的《烽燧图鉴》。
他们在飞旋的金箔雨中接吻。卫栖梧唇上的血染透顾昭雪前襟时，楔入图鉴的铜片突然溶解，
青铜溶液在羊皮地图上漫漶成星宿连线。顾昭雪腕间锁链发出裂响，鲜血从镯形烙印涌出，
自动填补着星图缺失的紫微垣区域。------朔方军塞此刻正堕入幻境。
戍卒看见主将的铠甲在烽火台自行站立，玄甲表面浮现金箔烙成的诗文。
随军巫师抛掷的占卜蓍草在空中自燃，草灰拼出警告：“荧惑守心，兵燹将起”。
而在长安染香阁地窖，所有松烟墨锭同时显现阴山雪景，墨中冰蚕丝集体指向太学方位。
司天台少监撞开武库大门时，《破阵乐》陶埙碎片正在共鸣。
他惊恐地发现少了一片羽调埙——那碎片此刻嵌在太学后山的《烽燧图鉴》里，
吸收星图后化作青铜星盘悬浮半空。卫栖梧的鲜血突然脱离戟刃，如蛛网包裹星盘，
在二十八宿间描出血色分野图。------“将军可知这金箔的来历？”顾昭雪扯开衣襟，
心口锁链烙印延伸出赤金细丝，与星盘血脉相连。
卫栖梧抚过她颈侧烧伤——那是承平十七年吐蕃火攻凉州城的痕迹。
当年他救出的女孩颈佩金箔长命锁，锁上螭纹与此刻铠甲光斑完全一致。
星盘骤然投射出骇人景象：冰蚕丝正从朔方军塞地底钻出，缠住戍卒脚踝向地心拖拽。
顾昭雪突然将紫毫笔刺进星盘天枢位：“狼毒花粉混入艾烟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