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小皇位的稳固,他在风雪烟雨楼悔婚,刺伤我胸口的刹那,
我清楚看到匕首上倒映着他寒如冰霜的脸。中原一年,书生的温润融化了我的冰甲。
直到全家惨死的血泊里,我抱着遗孤重返西陵,
那个男人攥紧我怀中婴儿的襁褓:“选当王妃,这是我们的世子。”“不选呢?”“子亡。
”他嫉妒得几乎毁掉我丈夫唯一的骨血。夜夜承欢时逼问我心里装着谁,我咬着牙不答。
可当他亲手教我第二个女儿舞剑时,怀里未出世的孩子忽然踢了一脚。他终于停下动作。
殿外大雪纷飞,我第一次主动贴上他耳畔:“那年烟雨楼的血,早就洗净了书生的痕迹。
”西陵的雪,是凝在人心头的寒霜。永徽十二年的那场,格外暴戾。鹅毛般的雪片,
裹着北风,狠狠地抽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仿若要将这琼楼玉宇的皇家威严连同人心一并吞噬。檐角下悬垂的冰棱,又冷又锐,
折射着殿内通明灯火,也映出殿中央那人的身影。风静海立在玉阶之下。一身墨色蟒袍,
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夜,将他劲瘦的身形勾勒出几分孤峭的利刃感。鬓角染了些霜华,
是岁月侵蚀的痕,却未能柔和他眉骨线条的冷硬。他微垂着眼,睫毛覆下薄薄的阴影,
掩住了深潭之下无人能窥的暗涌。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望向御座之上捧着奏章的小皇帝时,
那目光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几乎微不可察、却被龙案边跳动的烛火偶然捕捉到的暖光,
转瞬即逝。他对面,须臾之后将会成为棋盘的紫檀木棋枰旁,端坐着当朝丞相蓝子介。
蓝子介不过而立,气度温润如水,袍袖素雅,指尖轻执一枚黑子,姿态从容,
似浑然不觉殿外漫天肃杀的风雪与殿内无形迫人的威压。指尖拈着的黑棋玉质温润,
与他指节的修长相映,更显从容。小皇帝放下奏章,声音尚带着稚气,却不失沉稳:“皇叔,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您和相爷且歇息片刻。
”他那双与风静海轮廓有些相肖、却明亮坦率得多的眼睛,关切的视线落在风静海身上,
“看您近日总带倦色。”蓝子介指尖的黑子轻轻落下,玉石相叩,发出清越一声响。
“陛下说的是,”他温然抬眼,看向风静海,带着几分晚辈对前辈的恭谨,
“恩师为国事殚精竭虑,是该珍重圣躬。”他的话似有若无,
目光却含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这棋局,亦如朝局,急不得,缓不得,
讲究的是收放之间,自有分寸。”风静海唇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更像是一道深刻刀痕的轻颤。目光重新落回棋盘,并未言语。
殿中一时只剩烛火细碎的噼啪声与更漏滴水击打玉盘的单调回响。蓝子介并不在意,
他提起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玉壶,清澈茶水注入两只定窑白瓷杯盏,清冽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冲淡了这殿宇之中过于沉重的威压。他将其中一盏推到风静海面前。素瓷映着墨玉般的棋子,
白得清雅,玉棋黑得沉稳,温润的光泽仿佛能浸透人心。
“……父亲……”一个稚嫩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沉滞,由远及近。
风静海脸上冰雕般的线条竟不易察觉地柔和了半分。他抬眼望去。
两道小小的身影裹挟着殿外凛冽的寒气冲了进来,衣襟上沾着零星的雪沫。大的约莫六七岁,
身量已显挺拔之姿,一张小小脸庞,五官清俊明朗,眼中虽有孺慕期盼,却努力绷紧嘴角,
带着少年老成的克制。他手里小心地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女孩生得粉雕玉琢,
眼睛乌溜溜像最纯净的葡萄,小嘴弯着,毫不掩饰地张开双臂,像只乳燕般直扑风静海怀里,
嗓音又糯又软:“爹爹!”“长平,瑞熙,”风静海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像坚冰撞上了暖流,
尾音融化了几分。那六七岁的男孩——长孙长风,恭敬地敛起眉目,深深施礼,
姿态已有模有样:“父王万安。”声音是孩子特有的清冽,竭力模仿大人的稳重。
风静海的目光在长孙长风身上极快地掠过,却终究落在了扑到身侧的粉衣小女孩身上。
他的大手,那曾执掌西陵军政大印、握过寒刃、亦沾染过血污的手掌,
稳稳地托住女儿娇软的身体,轻柔而有力地抱坐在膝上。那常年冷峻的眉目,
对着爱女瑞熙郡主时,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融化了坚冰,温软成一个寻常父亲的轮廓,
低头轻问:“怎么跑来了?外头雪这般大。”瑞熙仰着小脸,声音含糖一样甜:“冷!
想爹爹!”殿内暖融的空气,仿佛也被这稚子亲昵浸染得活络了些。
长孙长风挺直小小的脊背,立在父亲和妹妹几步开外的地方,
明亮的眸子凝望着眼前那幅父慈女孝的温馨图卷,薄薄的嘴唇微抿着。
有细微的失落掠过他那双酷似紫珑的凤眼,像流星划过沉静的夜空,很快湮没,
并未发出一丝声音。他安静地垂下了眼睫。蓝子介温和的目光扫过长风,
再对上风静海专注看着女儿的眼神,微微垂眸,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小皇帝则无声地轻叹,那叹息消散在殿阁温暖流动的空气里,不留痕迹。“父王,
”一声细细的呼唤打破寂静。说话的是瑞熙,她小小的手臂环着风静海的脖颈,凑得极近,
奶声奶气地宣布,“哥哥新近给熙儿寻来了一方云子砚台,可沉可亮了!
”风静海抱着女儿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掠过长子肃立的身影。
那孩子的身姿挺拔,像一株顶着风雪的小松。他并未追问那方砚台的出处与价值,
只是极轻缓地“嗯”了一声,似有若无,
目光却也在长孙长风那过分严肃稚嫩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长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抬起眼帘与父亲短暂相接,随即更加恭敬地低下头去。
然而殿内这短暂涌起的、因孩童闯入而带来的一点微澜,很快被更深的沉默与暗涌吞噬。
风静海抱着瑞熙,目光重新落回空置大半的棋盘。墨玉棋子静卧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之上,
光影变幻,仿佛沉入了无声凝滞的时光河流。蓝子介指尖的另一枚白子,温润内敛,
悬在半空,似落非落。殿角鎏金兽首中的炭块噼啪爆出一朵细小火星,旋即寂灭。那雪,
那匕首的血……永徽十一年的冬天,雪也像今年这般凶,刀子一样刮过人脸。
地点在西陵边境的孤悬之处——风雪烟雨楼。此地名虽雅,却因其踞于关山要冲,
常年笼罩在湿冷烟雨与肃杀之气中。重兵驻扎于此扼守咽喉,壁垒森严,
扼守着中原通往西陵的咽喉。楼阁在风雪中沉默,如同巨大的凶兽蛰伏。
风静海站在高楼的窗前,那扇精雕的檀木窗敞开着,任由凛冽如刀的北风裹挟着雪片,
带着冰冷的呼啸卷入内室,无情地刮在他脸上,也灌满了那袭玄色的厚重衣袍。
他身后的檀木圆桌上,铺陈刺目的猩红。那是凤冠霞帔,流苏金簪散落在旁,
桌上还遗留着半盏早已冷透的合卺酒,凝固的暗红酒液映着灯烛幽光。紫珑来了。
她并未着嫁衣,一身凛冽战甲在烛火下折射着冰冷的光。她的步伐很稳,
甲叶的铿锵声撞在墙上又被风雪之声吞噬。她停在他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她的声音不高,
穿透风雪的呼啸,却异常清晰地钉入他的耳膜:“你遣散了外围所有驻军?
大魏陈兵二十万于鹰嘴峡口,此时撤防,无异于自断臂膀!”风静海没有回头。
风雪猛烈地灌入,吹散他玄袍的下摆。他的侧脸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如同石刻,
只有烛火偶尔跳跃着照亮他冰冷的唇线。“为了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比风雪更凝滞,
“边陲之地,不能有拥兵自重的边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窗外的寒冰,
“哪怕是你,紫珑。尤其是你。”紫珑的呼吸猛地一窒。她猛地跨前一步,
甲叶相撞的刺耳锐响短暂压过了风声。她紧盯着他笔挺如松、拒人千里的背影,
眼中有烈火在灼烧,是不敢置信,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我这一身荣耀与忠骨,
是你亲手磨砺!这万里山河的稳固,亦是你教我倾力守护!到头来,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名?只因为……只为那小皇帝的一个安稳觉?!
”她的声音在最后拔高,尖锐的尾音混杂着无法遏制的颤抖与血气,穿透楼宇。
风静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光惨淡地勾勒着他的轮廓。
深不见底的眸子对上紫珑眼中灼灼燃烧的火焰。那眼神,
是她第一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如此复杂的东西——是磐石的坚硬,是不可撼动的决绝,
而最底层,却翻涌着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浓稠沉暗的东西。
像冰封的海面下隐藏着择人而噬的凶险旋涡。他抬起了右手。
臂膀沉凝的动作带动了玄袍衣袖。那动作极缓,极稳。仿佛只是整理衣袍褶皱般自然流畅。
但在那宽大袖袍之下滑出的,却是一道骤然划破室内幽暗烛光的冷芒!太快了。
快到紫珑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兵器,身体的反应却远在思维之前。
习武者的本能让她微侧半步,试图避开那未知的锋芒指向。“嗤——!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利刃破甲、撕裂皮肉的闷响。剧痛!
骤然席卷了她整个左半身的神经,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刺入骨髓深处。她所有的激愤质问,
所有的不甘不解,甚至那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
都在这一瞬间被这猝不及防的剧痛彻底冻结、击垮!喉咙里涌起浓烈的腥甜铁锈味,
是肺腑被刺伤的证明。紫珑猛地后退一步,脚下踉跄。眼前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眩晕笼罩,
混沌一片。在视野彻底被黑暗和血色覆盖前的最后一瞬,她竟然看清了。
看清了那柄没入自己左肩下方三寸处的匕首,冷冽的锋刃如同万年玄冰打磨而成,
倒映着灯烛摇曳的微光,也清晰地、无比清晰地映出了风静海那张脸——如同冰雕玉琢,
每一寸线条都绷紧到极致,那眼神是刺骨的冰寒,不掺杂一丝曾经属于他们的过往和温柔,
只有一片虚无的漠然,仿佛他刚刚刺穿的,只是一块路边的顽石。匕首反射出的那双眼睛,
空洞而冰寒。那是紫珑昏迷前所见的最后景象。世界骤然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如同沉入了无底寒渊。……“——王爷?王爷?”遥远的呼唤似乎穿过了漫长厚重的雪幕,
渗入沉眠的意识。风静海放在瑞熙背脊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棋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棋阵突然变得模糊,扭曲成一片晃动的猩红光影。恍惚之中,
匕首柄上那坚硬冷硬的触感似乎再次烙在了掌心。他微微闭眼,又睁开。瑞熙还在他怀里,
柔软温暖,真实存在。殿外风雪声似乎小了些。蓝子介的目光依旧温和沉静,
那枚指尖悬停的白玉棋子,终究无声地落定。玉子轻轻磕在紫檀棋盘上,
发出“嗒”一声清越微响。“恩师,”蓝子介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如同拂过松林的夜风,
“陛下方才所言极是,万事万物,皆有‘收放’之度。过分执着于一子得失,难免迷障丛生。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似乎不经意地从安静侍立在侧的长孙长风身上扫过,
又重新落回风静海脸上。“譬如朝堂,”他话锋转向,却带着引而不发的力量,
“昔日您布局西境,扼守要冲以拒魏人,是大收之势。彼时鹰嘴峡虽有魏军虎视,
然其主力远在西域纠缠于疏勒诸部,此等态势下,若强行收缩防线,无异于临门断弦。
以当时局势,彼之所谓陈兵,无非是佯动试探,虚张声势,只要稳守烟雨楼一线,
外有重兵屏障,内有险关可守,西陵腹地安如磐石。何况……”蓝子介的声音更缓,
似乎掂量着分量:“彼时守关之将,乃是您亲手教导、委以重任之人,她对西陵,对陛下,
对您……”他恰到好处地略去了某个称呼,“其心志之坚,磐石不移。内外同心,何惧外侮?
此局,只消稍加引导,便是内外相安之‘放’局。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棋枰边角一块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那里恰好有一枚孤悬的白子。
“可惜了那枚‘劫材’,本是此局中绝妙的引渡妙手。”殿内炭火燃尽最后的暖意,
幽暗的角落里卷起一小股寒气。风静海抱着瑞熙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被微微的力道惊醒,迷迷糊糊地哼唧一声,
小脑袋往父亲宽厚温暖的胸膛深处蹭了又蹭,很快呼吸又恢复绵长。
小皇帝的目光在叔父骤然绷紧的侧脸上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