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碗嫌淡的烫窗外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不是夏日的倾盆,
而是初冬那种连绵不绝、带着阴冷湿气的雨丝,黏黏糊糊地贴在玻璃上,
模糊了外面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
却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客厅里的另一种沉闷。李慧兰端着一只白瓷汤碗,从厨房走出来,
碗里是奶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鸡汤,几块金黄色的鸡肉和饱满的香菇浮在汤面上,
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边,把碗放在母亲赵玉珍面前的茶几上。“妈,
趁热喝点汤,炖了一下午呢。”李慧兰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讨好的温和。
赵玉珍靠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薄毯,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电视里吵闹的综艺节目,
仿佛没听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微微向下耷拉着,透着一股惯常的不如意。
听到碗底接触玻璃茶几的轻微脆响,她才慢半拍地转过头,视线扫过那碗精心熬制的汤,
最后落在女儿脸上。“又炖汤?”赵玉珍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费那个劲做什么。
我又不是不能动。”李慧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又努力弯起嘴角:“这不是下雨天冷嘛,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您最近胃口也不好,
这汤我撇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油,您尝尝?”她拿起旁边的小瓷勺,放进碗里。
赵玉珍没动勺子,只是叹了口气,声音拖得长长的:“唉……喝什么汤都一样。
心里头不舒坦,吃龙肉也不香。”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李慧兰的心口上。
她知道母亲又在想什么。她抿了抿唇,没接话,
只是把碗又往母亲跟前推了推:“您先尝尝看咸淡,不行我再调。”这时,
客厅通往卧室的门开了,李慧兰的女儿周小雨揉着眼睛走出来,
身上还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看样子是刚睡醒。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哇!姥姥,
好香的鸡汤!妈,我也要喝!”李慧兰还没说话,赵玉珍却先开了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小孩子喝什么鸡汤!油大,不好消化!你妈给你热牛奶去!
”周小雨被姥姥突然的严厉吓了一跳,小嘴立刻撅了起来,委屈地看向妈妈。
李慧兰心里那股压抑的火苗“噌”地往上冒。她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小雨都十岁了,喝点鸡汤没事的。我撇过油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赵玉珍的眉头紧紧锁起,语气更加生硬,“你懂什么?
小孩子脾胃弱!你小时候我就是这么带你的,也没见你长歪了!怎么现在我说什么都不对了?
是不是嫌我老了,碍事了?”她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胸口微微起伏。
李慧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是这样。只要一点点小事,就能引爆母亲积压的不满,
最后总能绕到“嫌她老”、“嫌她碍事”这个点上。她看着女儿委屈巴巴的眼神,
再看看母亲那张写满“你们都在亏欠我”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妈,
没人嫌您碍事。”李慧兰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小雨,先去洗把脸,妈妈等会儿给你盛一小碗,好不好?”周小雨看了看绷着脸的姥姥,
又看了看脸色疲惫的妈妈,懂事地点点头,小声说:“那……那我不要肉,
就喝一点点汤行吗?”说完,飞快地溜进了卫生间。客厅里又只剩下母女二人。
电视里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鸡汤的热气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
赵玉珍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舀起一点汤,吹了吹,送进嘴里。
李慧兰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淡了。”赵玉珍咂咂嘴,放下勺子,评价道。
李慧兰的心沉了下去。她明明尝过,咸淡正好。
2 偏爱与刺“叮咚——”门铃声打破了僵局。李慧兰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弟弟李建军,他穿着一件半湿的夹克,头发也被雨打湿了几缕,
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脸上带着一贯的、有点大大咧咧的笑容。“姐!妈!
”他一边换鞋一边嚷嚷,“这破天真够劲儿!冻死我了!”他把袋子放在玄关柜上,“喏,
妈,给您买了您爱吃的稻香村点心,新出的山楂锅盔,还有茯苓夹饼。”赵玉珍看到儿子,
脸上的冰霜肉眼可见地融化了一些,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建军来啦?快进来,淋着没?
你说你,下雨天跑过来干啥?又乱花钱!”“嗨,顺路嘛!正好来看看您和我姐。
”李建军脱掉湿外套,搓着手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鸡汤,“哟!好汤!姐,
你这手艺绝了!给我也来一碗暖暖呗?可冻死我了。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母亲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李慧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母亲对弟弟和对她们母女的态度,总是这样泾渭分明。但她没表现出来,
只是应了一声:“行,厨房还有,我给你盛。”转身进了厨房。厨房里,
周小雨正踮着脚在洗手台洗脸。李慧兰盛了一碗汤放在一边晾着,又拿出一个小碗,
给女儿盛了小半碗汤和一小块鸡胸肉。“小雨,端到你房间去吃吧,暖和。”李慧兰轻声说。
周小雨懂事地点点头,端起小碗:“谢谢妈妈。”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妈妈你别难过。
”女儿的话让李慧兰鼻子一酸。她摸摸女儿的头:“妈妈没事,去吧。
”她端着给弟弟的那碗汤回到客厅时,李建军正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讲着什么,
赵玉珍听得一脸专注,不时点头,刚才的不快似乎烟消云散。“姐,谢啦!”李建军接过碗,
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哈……烫烫烫!香!真香!姐,
你这手艺不开饭店可惜了!”赵玉珍在一旁接口道:“你姐也就这点出息了,
围着锅台转还行。”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李慧兰没说话,默默坐回之前的位置,
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温吞吞的水压不住心头的涩意。“对了,妈,”李建军放下碗,
抹了把嘴,“我下个月可能要出差一段时间,去南边谈个项目,估计得个把月。
您这边……”赵玉珍立刻紧张起来:“出差?那么久?去哪儿啊?南边湿气重,
你可得注意身体!带点祛湿茶去!”“知道知道,您放心吧。”李建军摆摆手,
“就是……我不在的时候,您有什么事就给我姐打电话。姐,辛苦你多跑几趟啊。
”他看向李慧兰,语气理所当然。李慧兰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又是这样。
母亲的生活起居、看病拿药、人情往来,甚至家里换灯泡、通下水道,哪一样不是她在操持?
弟弟只需要在有空的时候拎点东西过来,说几句漂亮话,就成了“孝顺儿子”。
而自己无论做多少,都是应该的,稍有差池,就是“不孝”。“嗯,我知道。
”李慧兰低声应道,目光落在母亲面前那碗几乎没动的鸡汤上,“妈,汤快凉了,
您再喝点吧?”赵玉珍像是才想起这碗汤,拿起勺子又搅了搅,舀起一点,
象征性地沾了沾唇:“还是有点淡。人老了,口味重。”她放下勺子,看向儿子,“建军啊,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那个项目有把握吗?可得好好干,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李慧兰默默地听着母亲对弟弟事无巨细的关心和殷切期望,
那些话像无数根细小的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她也是这个家的一员,
她也有工作虽然只是社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她也需要关心。可在母亲眼里,
弟弟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仰望、被期待、被呵护的“顶梁柱”,而她,
只是那个“应该”照顾母亲、“应该”迁就弟弟、“应该”默默付出的女儿。
客厅里的气氛因为李建军的到来而显得“热闹”起来,但这热闹,与李慧兰无关。
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看着母亲和弟弟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温馨剧,而她,
是那个在后台负责灯光道具,却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工作人员。那碗凉掉的鸡汤,像一面镜子,
映照着她此刻的处境——一片心意,被冷落,被挑剔,被视作理所当然。
3 药片风暴接下来的几天,雨时断时续。李慧兰的生活也如同这天气,阴郁而压抑。
母亲赵玉珍的情绪时好时坏,对汤的口味、饭菜的软硬、电视的声音大小,总能挑出毛病。
李慧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这天傍晚,
李慧兰接小雨放学回家。刚进楼道,就听见楼上传来母亲尖利的声音,似乎在和谁吵架。
她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打开门,只见赵玉珍站在客厅中央,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座机电话,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你们就是欺负人!我明明交了钱的!
凭什么停我的药?我告诉你们,我儿子是律师!我要去告你们!
……”李慧兰赶紧放下小雨的书包,走过去扶住母亲:“妈,妈!怎么了?跟谁生气呢?
快坐下,别激动!”周小雨也吓得躲到妈妈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姥姥。赵玉珍看到女儿,
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慧兰!你听听!
社区医院那个小护士!她……她说我这个月的降压药份额用完了!要停我的药!说我超标了!
我明明就按量吃的!她非说我多拿了!这不是污蔑是什么?欺负我老太婆没文化啊!
我要找建军!让他告他们去!”李慧兰一听是药的事,心立刻揪紧了。她扶着母亲坐下,
拍着她的背安抚:“妈,您先别急,别气坏了身子。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药不是一直是我去拿的吗?这个月是我拿的呀,就拿了该拿的量。”“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赵玉珍的情绪依然激动,“刚才那个姓王的护士打电话来,
凶巴巴地说系统显示我多领了一次!这个月不能给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血压这么高,
没药怎么行?他们就是看建军出差了,故意刁难我!”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李慧兰皱紧眉头。她记得很清楚,这个月月初是她亲自去社区医院,
拿着母亲的医保卡和病历,按医生开的处方量取的药,绝对没有多拿。怎么会出这种问题?
“妈,您确定是社区医院打来的电话?不是骗子吧?”李慧兰谨慎地问。现在电信诈骗很多。
“什么骗子!就是那个小王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赵玉珍肯定地说,
“她还报了我的名字和病历号!错不了!”“您别急,我明天一早就去社区医院问问清楚。
”李慧兰沉声道,“肯定是他们系统搞错了。您今天的药吃了吗?”“还没呢!气都气饱了,
还吃什么药!”赵玉珍没好气地说。“那可不行!”李慧兰语气严肃起来,
“再生气药也得按时吃。我去给您拿。”她起身去母亲房间拿药盒。周小雨蹭到姥姥身边,
小声说:“姥姥,您别生气,妈妈明天去问清楚就好了。您先吃药吧。
”赵玉珍看着外孙女怯生生又带着关切的小脸,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李慧兰拿了药和水过来,看着母亲服下。她心里沉甸甸的。弟弟出差在外,
这种事只能她去解决。她不仅要安抚母亲的情绪,还要去面对可能的扯皮和推诿。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重负。晚上,
把母亲和女儿都安顿睡下后,李慧兰一个人坐在安静的客厅里。窗外雨声淅沥。她拿出手机,
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弟弟李建军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
像是在饭局上。“喂?姐?”李建军的声音带着点醉意和嘈杂背景下的不耐烦。“建军,
”李慧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今天接到社区医院的电话,
说她的降压药被停了,说系统显示她这个月多领了一次。但我确定我没有多拿。妈气得够呛,
血压都上来了。”“啊?有这事?”李建军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很快又混不在意地说,
“嗨,肯定是他们搞错了!姐,你明天去问问不就得了?跟他们好好说清楚。实在不行,
你去找他们领导!这点小事,还用特意跟我说?我这边正陪客户呢,走不开。”“小事?
”李慧兰的心像是被冰水浇了一下,“妈的高血压是小事?她今天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药停了是小事?”“哎呀,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建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赶紧找补,“我是说,你去处理肯定能解决!我相信你!妈就听你的。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项目到了关键时候,几百号人等着吃饭呢!妈那边,就辛苦你了啊姐!等我回去请你吃大餐!
好了好了,客户叫我了,先挂了啊!”不等李慧兰再说什么,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李慧兰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为了这个家,牺牲了那么多个人时间和精力,
甚至影响了工作晋升社区图书馆有个副馆长的空缺,领导暗示过她需要投入更多时间,
换来的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辛苦你了”和“这点小事”?在弟弟眼里,母亲的身体健康,
她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都只是“小事”?她放下手机,
环顾着这个她付出全部心力维持的家。客厅整洁却透着陈旧的气息,
墙上挂着弟弟大学毕业时意气风发的全家福,母亲坐在中间,她和丈夫前夫,
几年前因无法忍受家庭氛围而离婚站在两边,弟弟站在母亲身后,手搭在母亲肩上,
笑容灿烂。照片里的她,笑容却有些勉强。她感觉自己和这个家之间,
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她拼尽全力地想靠近,想融入,想得到认可,
却总是被那无形的、名为“理所当然”的屏障挡在外面。
委屈、愤怒、不甘、心寒……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眼泪无声地涌上来,
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冰冷。她为这个家燃烧着自己,
却仿佛只是在照亮别人,而自己,始终在阴影里。4 签名的真相第二天一早,
李慧兰顶着两个黑眼圈,安顿好母亲和女儿,就去了社区医院。
她找到了负责药房管理的王护士,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表情严肃的女人。
李慧兰尽量保持礼貌,说明了情况:“王护士,您好。我是赵玉珍的女儿。
昨天您是不是打电话给我母亲,说她这个月的降压药超标了?我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