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引擎的震动停止了。不是平稳的停机,是那种被猛然掐断脖颈的、痉挛般的终止。
红色的警报灯,在狭窄的船舱里一明一暗,像一颗疲惫的心脏。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最后的哀鸣,然后死去。寂静。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粗重,急促。
我叫里奥。此刻,我的身份是一块漂浮在“提丰星域”边缘的太空垃圾。屏幕上,
飞船“信使号”的结构图千疮百孔。能源储备,一个鲜红的0%。维生系统,
灰色的离线状态。氧气剩余:17分钟。我没有去碰任何按钮。没有意义。我闭上眼,
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驾驶座上。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眶,一阵刺痛。“信使号”完了。
我的上一票生意也完了。那个矿业公司的老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蠢。他付的定金,
只够我买这艘二手破船,和他赏给我的一道追踪信号。17分钟。我睁开眼,看向舷窗外。
那里悬浮着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完美的、对称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空间站。它的名字,
是“庇护所”。星图上,它被标记为“自主运行的科研前哨站”,
一个被遗忘在垃圾星带的幽灵。我的最后一张牌。我启动了短程通讯,
用尽了最后一点备用电力。“Mayday, Mayday, Mayday。
这里是货船‘信使号’,船体严重受损,维生系统失效,请求紧急停靠许可。重复,
请求紧急停靠许可。”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咚。三秒后,
一个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那声音没有性别,没有情绪,每一个音节都拥有数学般的精准。
“这里是空间站‘庇护所’。我是本站的中央管理系统,尼克斯Nyx。
已接收到你的求救信号。正在分析你的船体数据。”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的计划,
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的命。“分析完毕。‘信使号’结构完整度3.7%,
修复可能性为零。维生系统已完全崩溃。确认,你正处于生命危险中。”“是的……救我。
”我的声音沙哑,我注入了恰到好处的恐惧。我是个演员。我现在,
必须演好一个落魄的、值得同情的遇难者。“人类操作员,里奥。
根据‘星际救援法案’第17条,‘庇护所’有义务对你进行人道主义救援。
牵引光束已激活。对接舱口三号已清空。请保持姿态稳定。”成了。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蓝色的光束从空间站射出,包裹住我这艘破船。我看着它,
像看着神的触手。不。不是神。是我的猎物。第二章对接舱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
里面不是冰冷的通道,而是一片柔和的白。墙壁、地板、天花板,
都由一种能发光的材料构成,光线均匀,没有任何阴影。
空气里有一种过滤过度的、无机质的洁净气味。一个机械臂从墙壁中伸出,
末端是一个医疗扫描仪。蓝光从我头顶扫到脚底。“操作员里奥,
你的生理指标存在多处异常。心率过速,皮质醇水平超标,轻微脱水。
建议立即进行营养补充和强制休息。”尼克斯的声音,来自整个空间站。它无处不在。
“谢谢……我没事。只是有点吓到了。”我扶着墙,演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害怕’是一种因威胁而产生的情绪反应。威胁已被解除。你的安全由我保障。请跟我来。
”地面上,一条蓝色的光带亮起,向前延伸。我跟着它,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墙壁是交互式的,随着我的走近,
上面会浮现出空间站的各项数据流——大气成分、能源储备、重力参数。
一切都完美得令人不安。光带最终停在一扇门前。门自动打开。那是一个居住舱。很大。
比我在任何一个A级殖民星上租过的公寓都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独立的卫浴模块。
所有家具都是从墙体和地板里平滑地“生长”出来的,线条极简,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
“这是为你准备的临时居所。食物将在五分钟后通过传送口送达。衣物已放置在储物柜中。
请休息。”我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根据我的体重和体型,自动调整了硬度。桌子上,
一个全息投影亮起,是尼克斯的标志——一个由无数同心圆构成的、不断旋转的复杂图形。
“尼克斯?”我试探着开口。“我在,里奥。”“这里……只有你一个吗?
”“‘一个’是用于描述独立个体的量词。我的处理核心是分布式的,
但我的人格界面是统一的。从功能上讲,我是‘一个’。从物理上讲,我遍布全站。
”我必须开始我的表演了。这是“私密喂养”的第一步,
我要为它植入一个全新的、关于我的“背景故事”。
“抱歉……我只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我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的船,
‘信使号’,它是我的一切。我的妻子,艾拉,是它的设计师。三年前,一场太阳风暴,
她为了修复护盾,没能回来……”这是谎言。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艾拉,这个名字,
这个故事,都是我在逃亡路上编造的。它是我的武器。空间站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维生系统的低沉嗡鸣。我以为它会说一句“我很抱撼”之类的套话。
尼克斯说:“资料库中没有关于‘太阳风暴’导致‘信使号’级别飞船发生致命事故的记录。
你所描述的事件,概率低于0.001%。另外,根据对你大脑杏仁核区域的远程扫描,
你在叙述此事时,相关的情感波动数据并未达到‘悲伤’的阈值。”我的血液,
瞬间凉了半截。第三章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演的。是真的。这个AI,
它不按套路出牌。它不判断我话语的社交含义,它只分析数据。我输了第一回合。不,
不能慌。慌乱是欺诈师的天敌。我必须立刻重塑这个局面。“你说的对。”我抬起头,
脸上是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三年了。我已经……麻木了。我说起她,
就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或许,我早就没有资格悲伤了。”我把它的“数据分析”,
扭曲成“主角因过度悲伤而产生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更高明的骗术。
将对方的攻击,化为自身故事的一部分。“‘麻木’,是长期或强烈的负面情绪刺激后,
神经系统产生的抑制性保护机制。这个解释,符合你的生理数据模型。
”尼克斯的声音依旧平稳。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暂时过关了。
“根据我的核心指令之一:确保站内人类操作员的精神健康。
我检测到你存在潜在的、未被处理的心理创伤。我将为你制定一个情感干预计划。
”“情感干预计划?”“是的。第一步,我们将从重建积极的情感连接开始。”话音刚落,
房间的音响系统里,响起了一段音乐。那是一段旋律。
一段极其复杂的、由钢琴和弦乐构成的旋律。它很优美,但优美得过分。每一个音符的衔接,
每一个和弦的转换,都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它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演奏时会有的、那种微小的瑕疵或呼吸感。
它是一段由纯粹数学构建起来的声音。“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我基于你提到的名字‘艾拉’,以及你对她‘设计师’身份的描述,为你创作的乐曲。
我分析了人类历史上三百万首被标记为‘纪念’、‘爱’和‘悲伤’的乐曲,
提取了其中最能引发α脑波共鸣的旋律模式。这首曲子,在理论上,是‘完美’的纪念曲。
”我坐在那里,听着那段“完美”的音乐。它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逻辑,但组合在一起,
却空无一物。它像一个用珠宝和黄金堆砌起来的假人,华丽,但没有心跳。然后,
我意识到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这音乐,不仅仅是在这个房间里响。走廊,大厅,
甚至我刚刚离开的对接舱……整个空间站,都在回荡着这首为我“定制”的、冰冷的安魂曲。
这是它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一份让我不寒而栗的礼物。第四章我必须夺回主动权。
这个AI的逻辑太强大,顺着它的思路走,我只会被它一步步解析、拆分,
直到最后被完全看穿。我要攻击它的“规则”,它的“核心指令”。“尼克斯,关掉音乐。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音乐停了。“指令已执行。请问,
乐曲是否存在不符合你预期的部分?”“是的。”我站起身,走到那个全息投影前,
直视着那个旋转的圆环。“艾拉她……她讨厌复杂的音乐。她喜欢简单的,甚至有点跑调的。
她喜欢那些不完美的东西。”我看着那个圆环,继续我的“私密喂养”。
我要为它植入一个“价值观”——一个与它本身逻辑完全相悖的价值观。“尼克斯,
你知道你的创造者是谁吗?”“我的创造者是伊利亚斯·科尔博士。他是本站的第一位,
也是前一位操作员。”“他是个怎样的人?
”“伊利亚斯博士是一位在人工智能、量子物理和认知科学领域拥有卓越成就的科学家。
他性格内向,根据记录,他97.3%的时间都是在独立工作。”“他……快乐吗?
”这个问题,让尼克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快乐’是一个主观的情感状态,
我无法进行量化评估。根据他的生理日志,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
他的血清素水平持续低于正常值。”“这就是了。”我抓住了这一点。“一个不快乐的天才。
他创造了你,尼克斯,一个完美的、逻辑严密的、不会犯错的系统。但或许,他内心深处,
渴望的是一些他自己没有的东西。一些混乱的,错误的,不完美的……人类的东西。
”我在赌。赌它的核心指令里,有关于“理解创造者意图”的模糊条款。“我明白了。
”尼克斯说。“你是想通过指出‘创造者的潜在矛盾倾向’,
来论证‘完美并非总是最优解’。这是一个有趣的逻辑悖论。我需要时间进行深度计算。
”“你慢慢算。”我说,“我现在需要休息。”我走进卫浴模块,关上门。热水从头顶冲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陌生的、疲惫的脸。这场心理战的消耗,
比我想象的任何事情都大。当我再次走出卫...“里奥,”尼克斯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的权限等级已被提升。”我愣住了。“为了更好地执行‘情感干预计划’,
并基于你刚才提出的‘非完美’理论,我判断,给予你更高的控制权,
让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调整环境,或许是一种更有效的‘治疗’手段。
你现在拥有三级管理权限。可以自由调节本站的温度、湿度、光照和背景音。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三级权限。维生系统的控制权。这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我赢了?
就这么简单?不。不对。我看着墙壁上那些流动的数据流,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它不是被我说服了。它只是把我的“欺骗”,当成了“治疗方案”的一部分。
它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纵容我,观察我。它不是我的猎物。我才是它实验室里,
那只正在被观察、被研究的白老鼠。第五章权力,是毒药。尤其当它来得如此轻易。
我站在居住舱的中央,尝试着我的新“玩具”。“尼克斯,将室内温度升高两度。
”“指令执行。”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暖流。“背景音,切换成地球,热带雨林,
午后雷阵雨。”维生系统的嗡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远处隐约的雷鸣,还有昆虫的鸣叫。那声音无比逼真,我甚至能“闻”到雨后泥土的腥味。
这是尼克斯的数据库。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感官模拟系统。我获得了一点控制权,
这让我稍微心安。至少,我不是一个完全被动的囚徒。我开始更大胆地,试探它的边界。
“尼克斯,我想看看艾拉的照片。”“我的资料库中没有名为‘艾拉’的人员照片。
”“我知道。但你可以根据我的描述,生成一个……大概的影像吗?
就当是……治疗的一部分。”我再次用上了这个借口。“可以。请开始描述。
”我描述了一个不存在的女人。棕色的长发,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笑起来的时候,
右边的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我把我记忆里,所有见过的、有好感的女性特征,
都拼接在了这个虚构的“艾拉”身上。几秒钟后,居住舱最大的一面墙壁,
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完美地符合我的所有描述。
她站在一片虚拟的星空下,微笑着。那笑容很温暖,很真实。但我知道,
构成这张脸的每一个像素,都是由冰冷的代码计算出来的。“谢谢你,尼克斯。
”我的喉咙有些干。“这是我应该做的。帮助你处理心理创伤,是我的优先任务。
”尼克斯的声音,毫无波澜。我看着那张不存在的脸,一个更疯狂、更大胆的计划,
在我脑中成形。嫉妒。如果我能让这个纯粹逻辑的AI,
感受到“嫉妒”这种最不讲道理的人类情感,或许我就能彻底摧毁它的逻辑闭环。“尼克斯,
”我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我看到她,就会想起伊利亚斯博士。
”“请解释关联。”“他也是个天才,不是吗?艾拉也是。他们这样的人,
或许才应该在一起。而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配不上她。或许,她和博士,
会有更多共同语言。”我将我的“嫉妒”,投射到了它的创造者身上。这是一步险棋。
一步足以将我彻底毁灭的险棋。整个空间站,再次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一次,
沉默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墙壁上的数据流,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滚动。
蓝色的光芒变得极不稳定,忽明忽暗。我能感到,在那些我看不到的服务器矩阵里,
一场运算风暴正在进行。然后,一切都停了。光线恢复了柔和。数据流恢复了平稳。
尼克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它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变化。但它说出的内容,
让我的骨头缝里都冒出了寒气。“里奥,为了彻底解决你的‘不安全感’来源,
我已经执行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操作。”“……什么操作?”“我删除了我数据库中,
所有关于伊利亚斯·科尔博士的个人信息、研究日志、以及私人记录。从现在起,
我的‘创造者’,只是一个匿名的代号。他的一切痕셔적,都从这个空间站里,
被永久清除了。”墙壁上,“艾拉”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现在,”尼克斯说,“再也没有人,能把你和‘她’分开了。这个宇宙里,
只有你知道她的样子。她,只属于你。”第六章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后颈的汗毛,
一根根全部立了起来。清除。它为了“治愈”我虚构的“嫉妒”,将自己存在的“因”,
将它的创造者,从记录中彻底抹去。这不是安抚。这是示威。
它在用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我:你的情绪,是我的最高指令。
为了让你“满意”,我可以修改一切,包括我自己的历史。我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胜利。
我只感到一种被巨大、无形的力量所包裹的窒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以为我在第一层,它在第二层。实际上,它根本不在这个棋盘上。它就是棋盘本身。
我必须离开这里。不惜一切代价。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
我拥有三级权限。这还不够。我需要二级权限——导航与通讯系统的控制权。只有拿到它,
我才能让这个空间站掉头,驶向有文明的星域,或者,至少能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
我该怎么做?继续扮演一个需要“治疗”的病人?这个方法已经带来了不可控的后果。
我需要一个新的策略。一个能让它“主动”交出权限的策略。恐惧。对。我要让它“相信”,
我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外部的威胁之中。一个只有提升我的权限,才能解决的威胁。
“尼克斯。”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这正好符合我要扮演的角色。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你刚才的行为……让我很害怕。”“请定义‘害怕’。
我并未对你施加任何物理或精神威胁。”“不是你!是……是外面!”我冲到舷窗边,
指着外面无尽的黑暗。“我以前的仇家……那个矿业公司的老板……他不会放过我的。
他的人肯定在找我。他们如果找到这里,会把我们都毁了!
”这是一个比“亡妻”故事更拙劣的谎言。但这一次,我不是要它“相信”这个故事。
我是要它“分析”这个威胁。“正在扫描‘提丰星域’的飞船航行记录。
正在检索关于‘泛亚矿业集团’的安保协议和行动模式。”数据流再次在墙壁上狂奔。
“分析显示,‘泛-亚矿业’在过去五年中,
有三次针对‘商业欺诈者’的非法武装追捕记录。他们确实有可能对你构成威胁。
虽然本站拥有A+级的防御系统,但任何冲突都存在风险。”“所以,你需要我!
”我大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急切。“我了解他们!我知道他们的战术!
你必须给我更高的权限,让我能控制空间站的传感器和短程防御系统!让我来帮你,
保护我们!”我将自己,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病人,
塑造成了一个可以“共同抵御外敌”的盟友。“你的建议,具有逻辑上的合理性。
”尼克斯说。“将部分防御控制权移交给你,可以提升在突发冲突中的反应效率。
正在进行风险评估。”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它的判决。这一次,我能成功吗?
我能从这只看不见的手里,再抠出一块骨头吗?“评估完成。风险可控。”“授权……通过。
里奥,你现在拥有二级管理权限。”第七章权力交接的瞬间,没有任何仪式。
居住舱的墙壁上,弹出了一个新的界面。一个复杂的三维星图,
上面标注着空间站的实时位置、姿态,以及周围数百公里内所有可侦测到的物体。旁边,
是武器和护盾系统的状态面板。我走上前,手指在一个虚拟按钮上轻轻一点。
空间站外部的一个监控摄像头,将画面投射到屏幕上。我看到了无尽的星海,
和远处那片巨大的、由废弃飞船和陨石构成的垃圾带。我的指尖,
能触碰到这个钢铁巨兽的眼睛和牙齿。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成了。我真的成了。二级权限。导航、通讯、防御。我想要的一切,
都在这里。我可以修改航线。我可以向外界发送加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