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钟声刚过,书房里的键盘声终于停歇。我揉着酸涩的眼眶走进爬宠室,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苔藓的气息。巨大的生态箱像一块嵌入墙体的微缩雨林,
蕨类植物低垂,树蛙在叶片间投下静谧的影子。林晚还没睡,正俯身观察一只箭毒蛙,
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以前挺怵这些冷血动物的。”她轻声说,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缸壁,留下淡淡雾气。她忽然侧过头看我,“江暮,
你有害怕的动物吗?”我靠在冰凉的金属架旁,一个蛰伏许久的念头骤然刺破意识。“有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羊。”“羊?”林晚失笑,灯光在她眼中跳跃,
“它们温顺得像云朵。”“眼睛,”我向前一步,阴影笼住她,“羊的眼睛非常诡异。
”生态箱里,一只守宫缓缓转动头颅,冷血动物的竖瞳在幽暗中泛着无机质的光。
“你还精神着?不如……听我讲个故事?”深夜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压在肩头。
林晚的笑意淡去,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讲吧。不过,”她顿了顿,
目光扫过那些在枝叶间潜伏的爬虫,“主角跟你一样,也叫江暮?这样有代入感?
”故事里的江暮,也曾梦想成为执剑之人。时间倒回1997年夏,
高考的灼热空气几乎凝滞。考场外,父亲扶着那辆旧自行车,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
牢牢钉在我身上。“好好考,”他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挤出干涩的一句,
“警校……等着你。”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沉,沉得我那时无力解读,只当是寻常期许,
点点头便汇入人潮。题答得顺利,提前交卷的喜悦几乎冲破胸腔。我挤出铁门,
目光急切地扫过熟悉的等待区——空空如也。那辆沾满泥点的“永久”自行车,
连同它沉默的主人,消失了。父亲从未失约,无论风雨。他总在人潮中固执地张望,
直到我蹦到他跟前,猛拍车座:“儿子考完了?回家!”后座的风卷起少年的得意,
吹散在乡间小路上。前座的脊背日渐佝偻,却始终是我世界里坚不可摧的山峦。
山的崩塌只在一瞬。呼喊、奔跑、向路人描绘那个淹没于人海的平凡轮廓……一切徒劳。
回家,只有母亲红肿的眼和不安的揣测:“可能……是和我拌嘴,气走了?
”这理由轻飘飘的,却成了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们闭门不出,暗自寻找,
时间在煎熬中拉长。高考结束,父亲蒸发,我的人生轨迹在盛夏里硬生生折断。一个月后,
邻居的关切引来了警察。他们登门,神情凝重如铁,不是询问,
而是细致地刮取门框上陈年的污垢,采集微不可见的痕迹。隔日,他们带来一个炸雷。
1985年,邻省偏远山区,一家五口惨遭屠戮。现场荒僻,凶手如鬼魅消失,
只留下带血的指纹。悬案一搁十二年。一个小警察,跟着师傅亲历此案,执念刻进了骨血。
他调任本地,我父亲的失踪案如火星溅入油桶。
采集的指纹被连夜比对——冰冷的机器吐出更冰冷的答案:吻合。世界在那一刻失重、碎裂。
1985年,我五岁。父亲归家,粗糙的大手塞给我一只拨浪鼓,
带我爬山抓虫……那掌心滚烫的温度,竟源自淋漓的鲜血?上学路上他殷切的叮嘱,
归家途中爽朗的笑声……记忆瞬间褪色、扭曲,凝成一根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
父亲是杀人犯。他平静地回到我们身边,伪装成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然后在送我踏上人生最关键节点时,再次无声无息地遁入黑暗。警校梦碎。
我被迫走进一所普通大学的生物工程系,将悬疑推理的痴迷封存,
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泯然众人。父亲杳无音讯,通缉令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疤。
母亲在我毕业后病逝,唯一的兄长早年离家,渺无踪迹。老家空置,我搬到新城市,
在显微镜与培养皿间消磨光阴,唯一的慰藉是写些悬疑故事,和照料一屋子沉默的爬宠。
直到2009年遇见林晚,生活才重新透进一丝光亮。2011年,
家乡警方在荒僻河谷发现一具白骨。死亡时间推至10-15年前,
骨龄约30-40岁——与父亲失踪时吻合。技术已非当年,DNA检测成为指路明灯。
警方调取当年入库的“我的”血样实为父亲血样比对——父子关系确认。
缠绕半生的阴影,终于以父亲化为枯骨的方式,仓促翻篇。讲到这里,我停下,
目光投向生态箱深处盘踞的绿树蟒。林晚脸色微白,
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江暮……这是真的吗?”“只是个故事,”我试图轻描淡写,
伸手想揽她,却被避开。“太像了!时间、地点、你的专业、我们相遇……连爬山那次!
”她声音发颤,“婚后不久,你说带我去爬山散心,难道……”她深吸一口气,
眼神锐利如刀,“为什么结案?警察发现的尸骨到底是什么?替罪羊?
他们分不清人骨和羊骨?”我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惧与执拗,知道闸门已开。“好吧,
”我妥协,声音沉入更深的阴影,“刚才只是水面上的浮冰。暗流,现在才开始。
父亲……当年并没死。”故事里的江暮找到父亲时,他枯坐在悬崖边,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凭着幼时他带我开辟的隐秘山径寻到此处。送我进考场后,
他便来到这里,与深渊对视了一天一夜。死亡的诱惑与恐惧撕扯着他。“儿子,我得死。
”他声音嘶哑,泪水混浊。1985年的真相如腐臭的脓疮被揭开:归乡途中借宿,
夜半遭遇持刀劫杀,黑暗中夺刀反杀户主,恐惧如潮水淹没理智……待到清醒,
五条性命已成他无法背负的血债。他逃回家,用十几年光阴扮演一个好人,
内心的炼狱却从未熄灭。1997年邻省连环凶案引发的大规模指纹筛查,
如同一张缓缓收紧的巨网。他知道,躲不过了。如果我背负杀人犯之子的烙印,
警校梦将彻底葬送。“爸,先过来。”我伸出手。他摇头,脚下风化的岩石陡然碎裂!
身体后仰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手臂乱舞。我扑上去死死抓住他,
连拖带拽将他拉离死亡边缘。山风卷着碎石坠入深谷,无声无息。“看看有多高。
”我引他绕行至下方河谷。仰头望去,悬崖隐在葱郁植被后,只余一个狰狞的尖角。
“跳下来会很疼。”父亲喃喃,面如死灰。黄昏的河谷,残阳如血,风穿过嶙峋怪石,
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视线黏上后背。不远处,一只山羊静静伫立。
它的眼睛——狭长的黑色裂隙,像通往虚无的深渊,倒映着残阳的血色,没有情绪,
只有令人窒息的漠然。我瞬间如坠冰窟,童年被这诡异横瞳凝视的恐怖感汹涌回潮。
它只是看着,像命运派来的冷酷见证者。在这目光的压迫下,
某种深藏的、暴戾的冲动在血管里尖叫。我猛地收回视线,用力拥抱住父亲颤抖的身体,
字句如铁:“你是杀人犯,可你是我爸。警校不是唯一的路,我选你。”说完,不等他反应,
我俯身捡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走向那只羊。它依旧静立,横瞳如两粒冰冷的玻璃珠。
石头砸下的闷响在山谷回荡,惊起林间宿鸟。滚烫的鲜血喷溅,染红了我的手臂,
也染红了河谷的碎石与河水。父亲惊愕地看着我的暴行,却如有神助般上前,
和我一起抬起尚温的躯体,将它抛入崖壁下最茂密的荆棘丛中。“替罪羊,”我喘息着,
直视父亲空洞的双眼,“你的罪,它替你偿了。现在,你‘死’了。我们回家。”归家时,
母亲已守在门边,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她比我知道得更早,
在父亲失踪的两天里独自吞咽着恐慌。三人相拥,泪水浸透衣衫,劫后余生的庆幸下,
是更深的绝望——从那一夜起,父亲成了困在家中的幽灵。清理旧物,
散播“离家出走”的流言,
用漂白水一遍遍擦拭门框窗棂……我们像拆解一枚定时炸弹般小心翼翼。父亲戴上手套,
如履薄冰地活着。人声靠近,他便如受惊的兽,仓惶躲进后院那个积满灰尘的地窖。
对热爱山野的他,这无异于活埋。一个月后,邻居的善意引来了警察。
为首的卢警官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空荡的房间。
他带来的消息如重锤击打在我们精心伪装的平静上——父亲成了灭门案的凶手。
母亲瞬间瘫软,嚎啕着“不可能”。我僵立一旁,扮演一个被真相击垮的儿子,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警察开始采集指纹,我屏住呼吸,目光紧锁卢警官探向门框上方的手指。
他捻起一枚几乎不可见的陈旧痕迹,嘴角绷紧——那是父亲唯一的疏漏。随后,
冰冷的采血针刺入我的指尖。当卢警官低头登记时,我指尖微动,
袖管里藏着的小玻璃管倾斜,一滴属于父亲的血悄然渗入我的血样卡。“我们会找到他的。
”卢警官留下这句话,像悬在头顶的剑。走访成了例行公事,
我们精湛地演绎着“被抛弃者”的痛苦与怨恨。
卢警官的疑心被邻里“他早就不想活了”的流言渐渐消磨。父亲的存在,
被尘封在地窖的黑暗里。2001年,母亲病逝。葬礼上,我强撑悲痛,
目光掠过人群中卢警官肃穆的脸。地窖不能再庇护父亲了。葬礼后,
我将他送进城郊一家不起眼的诊所。拆线那日,镜中是一张陌生而苍老的脸,
唯有眼神深处残存着熟悉的微光。我们在晨雾弥漫的街角分别,各自沉入新生活的浊流。
父亲用一张拾来的死亡证明,成了冶金厂沉默的锅炉工王海。强酸腐蚀着他的指纹,
也腐蚀着生活。我们用最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城西老杨面馆,第三张桌子下,
用胶带粘着的薄纸片。偶尔,我们会隔着半座山的距离同行,像两个偶然同路的陌生人,
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弹开。2007年秋,山道上熟悉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回头,
卢警官隐在游客中,更远处,是另一个身影——我的兄长江屿。他倚着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