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方块，塞进试卷、笔记和无穷无尽的公式里。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粉笔灰、汗水和一点若有似无的焦虑，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闷得人喘不过气。唯独踏进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这层膜才“噗”地一声破了。
扑面而来的是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陈年油墨和一点灰尘的味道。
阳光穿过高高的、积着薄灰的玻璃窗，斜斜地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
尘埃在无声地、缓慢地飞舞。偌大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骤然清晰的心跳。我的目光，
总是第一时间越过一排排沉甸甸的书架，精准地落向那个靠窗的角落。陈默果然在那里。
他像一尊安静的雕像，已经占据了那个位置，背挺得笔直，微微低着头。
深秋下午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流泻下来，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在他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而稳定，
偶尔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写下一行字，动作流畅得没有一点犹豫。那专注的神情，
像一帧被精心剪辑、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引力，
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视线。我攥着物理习题集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微微发凉。深吸一口气，
我放轻脚步，像一只偷溜进神殿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走向他对面的空位。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偷瞄他。
他竟也恰在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他的眼睛是那种很深的琥珀色，在阳光下显得清澈透亮。没有笑意，也没有被打扰的不快，
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带着一点询问的意味。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瞬间烫得我脸颊发麻。
“早……”我喉咙干得厉害，挤出一个破碎的单音。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随即又垂下眼睫，重新沉浸到那本厚厚的习题册里去了。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足以让我心跳失序的对视，对他而言，不过是掠过书页的一缕微风，
吹过即散。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还有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我慢慢摊开自己的习题集，心却像一团被风吹乱的毛线，
怎么也理不顺。习题册上的铅字模糊地跳跃着，根本无法钻进脑子里。
我悄悄从书包内侧口袋里摸出那个巴掌大的速写本，轻轻压在摊开的习题集下面。
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住铅笔，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我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
目光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对面。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随着他思考的节奏，那阴影会极其细微地颤动一下，像蝴蝶翅膀最末端的绒毛。
他的鼻梁很挺，线条利落干净。嘴唇微微抿着，唇线清晰，
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认真。铅笔终于轻轻落下，
在纸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嚓”声。笔尖小心翼翼地游走，勾勒出他饱满的额头，
挺直的鼻梁，然后是那两片微微抿起的唇……线条是生涩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那份专注的、沉静的神韵，却一点一点在粗糙的纸页上浮现出来。每一次笔尖的移动，
都像在触摸一个不敢惊扰的梦。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窗外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空气里旧书的味道似乎也柔和起来。这一刻，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细响，和他安静的存在，
填满了整个空旷的图书馆角落，也填满了我紧绷的高三时光里，那一点点隐秘的缝隙。
画纸上，他微蹙的眉宇间那份专注的困惑被我细细勾勒出来。我心里也跟着一紧，
手指无意识地在习题集边缘划动。是卡在哪个难解的公式上了吗？
立体几何里那个诡异的辅助线？还是电磁感应里绕来绕去的楞次定律？
我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忆相关的知识点，仿佛能隔着空气，替他分担那份解题的凝滞。
直到他眉峰舒展，笔尖重新流畅地滑动起来，我才悄悄松了口气，
仿佛自己刚也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时间就在这隐秘的描摹和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溜走。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颜色由明亮的金白染上了温暖的橘红。陈默合上习题册，
动作轻缓地将笔帽套好。他站起身，椅脚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轻响，
然后伸手拿起桌角那个蓝色的保温杯——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像雨后的天空。
我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目光追随着他走向饮水机的背影，挺拔，
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利落。他旋开杯盖，微微低着头接水。
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在他接满水，准备旋紧杯盖转身时，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一个穿着高一校服的女生走了进来。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
露出光洁的额头，笑容明媚得像盛夏的阳光，手里拿着一瓶运动饮料，
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她脚步轻快地径直走向陈默。“哥！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阅览室的寂静，引来旁边几个复习的同学略带不满的抬头。
陈默闻声转头，脸上那层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瞬间融化了。他微微扬起嘴角，
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极其放松甚至带着点无奈宠溺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的眼睛，
暖融融的，像骤然穿透云层的阳光。“说了不用给我送。”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温和的责备，
顺手自然地接过了女孩递来的饮料。指尖甚至轻轻弹了一下女孩的额头，
动作亲昵得理所当然。“老妈炖了汤，让我盯着你补充水分！喏，这个也拿着！
”女孩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切好的水果塞进他手里。“知道了，
小管家婆。”陈默的语气是无可奈何的纵容，拧开饮料瓶盖喝了一口。
那瓶身凝结的冰凉水珠，仿佛瞬间滴落在我滚烫的心口上，“滋啦”一声，
腾起一片绝望的白雾。原来那个位置，早已有人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靠近，
可以让他卸下所有的疏离，露出那样温暖的笑容。
我精心构筑的、那个只存在于图书馆角落和速写本里的隐秘世界，
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家常烟火气的一幕，轻易地击得粉碎。
原来那些被我反复描摹的、让我心跳加速的专注和沉静，也可以如此轻易地，为了另一个人，
化作春风般的暖意。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声音。但对我来说，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急速冲刷着耳膜的轰鸣，以及心口那块地方，
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的钝痛。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在摊开的习题集上。
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扭曲着，跳跃着，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黑色污点。手指冰凉，
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几乎是本能地、粗暴地伸手摸进书包内侧那个最深的夹层。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方块——那封我写了好久，改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字都蘸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心事的信。它曾经那么烫手，
承载着我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和卑微的勇气。现在，它却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张边缘硌着皮肤。然后，手指用力，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在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显得那么微弱，
却又那么刺耳。一下，又一下。那些精心斟酌过的字句，那些隐秘的、滚烫的期盼，
连同那个蓝色保温杯带来的短暂幻梦，一起被撕扯成无数细小的、无法拼凑的碎片。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把那些破碎的纸屑死死揉成一团，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然后，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引得旁边几个人再次抬头。我顾不上任何目光，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阳光和旧书气味的图书馆大门。
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我眯起眼，把那团冰冷的、代表着我所有愚蠢幻想的纸屑，
狠狠塞进了走廊尽头那个冰冷的、黑洞洞的垃圾桶里。
毕业典礼的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上。
礼堂里回荡着校长慷慨激昂又略带煽情的致辞，混合着低低的啜泣和故作轻松的谈笑。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廉价香水味，
还有礼堂老旧座椅散发出的、被无数届学生体温烘烤过的木头气味。我坐在人群中，
穿着宽大的毕业服，像套在一个不合身的壳里。周围是喧嚣的声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
拍打着耳膜。同桌的女生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雨，
以后常联系啊！一定要！”我用力回握，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只能含糊地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目光却像有自主意识，
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毕业帽，一次次投向那个熟悉的方向。
陈默坐在隔了几排的男生堆里，侧脸对着我这边。他微微低着头，
似乎正和旁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毕业服的领子有些歪，几缕黑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
遮住了小半眉眼。礼堂顶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肩线。他还是那样，
在喧闹的中心，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有种沉静的疏离感。那是我描摹过无数次的侧影，
此刻却遥远得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星系。胸口那个地方，又开始闷闷地钝痛起来。
像有人用裹了厚布的锤子，一下，又一下，敲在早已布满裂纹的旧伤上。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推挤着涌出礼堂大门。
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空气又闷又湿，
带着暴雨将至前特有的土腥味。风吹得道路两旁高大的香樟树哗哗作响，枝叶狂乱地摇摆。
我抱着自己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逆着人流，低着头快步走向图书馆的方向。
包里装着陪伴了我整整一年的速写本，厚厚的一沓，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硌在我的心口上。
图书馆里空荡荡的，只有管理员阿姨坐在入口处的台子后面，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杂志。
巨大的还书箱像个张着大嘴的沉默怪兽，立在墙边。脚步停在还书箱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饱含水汽的、带着尘埃和旧书味道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冷又涩。手指探进包里，
指尖触碰到速写本光滑的硬质封面，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无数次描摹他侧影时的温度。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下都牵扯出细细密密的疼。我闭上眼，再睁开。然后，
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那本承载了我所有隐秘心事和笨拙爱恋的册子，
塞进了还书箱幽深的入口。“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又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没有回头，我转身就走。脚步快得有些踉跄，
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埋葬了我整个高三最明亮也最苦涩秘密的地方。刚冲出图书馆的玻璃大门，
一股饱含着湿意的风就猛地灌了过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腥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