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四年冬,雪落得细而缠绵,漫天素白扑向这百年帝京的王气与尘埃。
王瑗立在王府侧门的庑廊下,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青色夹棉斗篷,指尖透着凉意,
直往骨缝里钻。车马喧嚣从朱雀航方向隐隐传来,
是宰相王导的车队正浩浩荡荡驶过这长干里的寻常巷陌,仪仗煊赫,
华盖朱轮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雪,透出逼人的威势,将这寒日压得愈发凛冽逼仄。
她微微垂下眼,目光只落在自己脚前被薄雪覆盖的几片枯叶上。远处辇车里端坐的堂伯父,
是当朝宰相王导,她的命运与这位执天下权柄的伯父紧紧系着,偏又隔着鸿沟般的门第。
阿父王彬,虽属琅琊王氏,却终是旁支微末,如今外放边郡,形同放逐。
她此次随家族辗转归京,虽名义上回琅琊本家,实则更像是寄居。“哎呀,
那就是王家的小娘子?”一道慵懒带笑的声音破开寒风,如金玉相击,
清亮却带着一丝淬了冰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飘了过来。王瑗抬眼。雪更细密了些。
正对王府侧门处,不知何时停驻了一辆奢华无匹的檀车。四匹通体雪白的神骏打着响鼻,
喷出的白气几乎要融于纷飞的雪霰之中。一个女子斜倚在柔软的白狐裘软垫间,
只露出华裳的一角锦绣。两名垂髫丫鬟跪在她脚边,
正细心地用织金软巾为她擦拭鞋尖沾染的微雪。说话的女子并未看她,
只矜贵地抬起一只纤纤玉手,指尖染着艳丽的丹蔻,像雪地里骤然凝出的几滴血珠。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正躬身将一卷盖着朱砂印鉴的文书递到她手中。纤指捏住卷轴两端,
不急不缓地展开些许。王瑗的目光瞬间凝固。刺目的猩红——那是她父亲王彬的印鉴色!
朱砂印下那熟悉的、带着峻急风骨的字迹,是阿父的字迹无疑!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脏,那纸卷之上隐约可辨的字眼,
“弹劾”、“僭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深深刺入她的眼底。
一阵冷风灌进喉咙,她不禁呛咳了一下,很轻。那檀车上的女子终于抬起了脸。
一张脸在雪光的映照下堪称盛极,眉眼浓丽如工笔细描的牡丹,
唇角噙着一抹似嘲非嘲的淡笑,目光却冷得像建康城外冰封千年的石头城。那双美目流转,
如同带刺的藤蔓,终于不紧不慢地缠上了廊下立着的王瑗。“王家妹妹,
” 女子的声音轻柔曼妙,却带着无形的重量,一字字清晰地敲打在王瑗的心口,
“王郡守这份……替天行道的胆气,真叫人钦佩。
只是……” 她指尖轻轻点着那弹劾奏疏上的猩红印鉴,殷红的指甲与朱砂印相映,
竟一时难分彼此,“不知这局棋……你琅琊王瑗……” 目光倏然一利,
直如两道淬火的剑锋,“接得住吗?”雪落无声,只余那“接得住吗”四字在寒风中打旋,
余音钻进王瑗耳蜗深处,冰冷刺骨。
她周身血脉里属于琅琊王氏的那股不屈的傲气倏然翻腾了一下,挺直的脊背不曾弯折半分,
目光也从最初的震颤凝为深潭,对上那双傲慢的眼。琅琊王瑗。
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对方的名字——郗华。尚书令郗鉴嫡女,太后最属意的侄媳人选,
权势煊赫,如同这建康城中恣意蔓延的凌霄花。而她自己,是王彬的女儿,
一个被本家接济却也隐约被排斥的旁支孤女。天壤之别,一局开局便明了的不对等。
阿父那道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生,波澜注定不会止息。郗华的警告,
王瑗听懂了。她攥着斗篷的手指节微白,唯有挺直的背脊未曾弯折半分,
像迎雪初绽却不肯低头的梅花。“堂伯为相国之尊,郗尚书为朝廷柱石,
” 王瑗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竟是出奇的平稳,被风吹得略显单薄,却并无惧色,
“奏疏往来,政见之论,自有朝堂法度公断。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国政,
亦不敢轻言‘接局’二字。” 她微微福身,姿态从容,“只愿郗家姐姐康泰,福泽绵长。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暗示王郗之争乃高层的博弈,非她这深闺女子所能置喙,
又将对方锋芒迫人的“局”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国政”与“法度”的高台。
末了那句寻常闺阁祝福,更显得郗华的威慑像用力挥出的一拳,打在了深不见水的古井里。
郗华眼中那抹嘲弄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和一丝玩味取代。
她丹蔻指甲轻轻敲击着铺展在膝上的那卷奏疏边缘,雪光映着那点殷红,刺目无比。
她并未再开口,只深深看了王瑗一眼,唇角复又弯起那个捉摸不透的弧度,慵懒地挥了挥手。
管事会意,小跑着登上车辕低声吩咐。车夫执鞭轻扬,檀车缓缓启动,碾过薄雪,辚辚而去,
留下一道浅辙和盘桓不去的森然。王瑗站在门廊的阴影里,
直至那刺目的奢华彻底消失在街角,方才垂眸。手指拢进袖中,指尖冰凉,
那抹刺目的朱砂印却在脑海中灼烧不去。风更冷了,裹挟着细碎冰晶钻进脖颈。
棋局已经落子。阿父被弹劾,只是这场无声风暴席卷而来的第一个浪头。永和九年三月初三。
会稽山阴,兰亭临涧而立。暮春时节,少了几分料峭寒意,惠风和畅,
卷着山间新嫩的草木清气吹入襟怀。清亮湍急的曲水流觞之畔,已是高冠云集,履舄交错。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混杂着高士们纵情谈笑、饮酒赋诗的豪宕之声,涤荡山谷,
将朝堂之上的尘埃与杀伐尽数隔绝在外。王瑗坐在水波上游的一处平整大石上,
位置不算顶好,却也能清晰俯瞰水边盛况。她穿着一身茜素红织金襦裙,
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流苏步摇,在一众满身锦绣的贵族女眷中显得有些素简。
郗华自然是下游最耀眼处的焦点,一身锦绣堆叠的绮罗,如同燃烧的晚霞,
丹蔻玉手拈着琥珀杯,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她与王瑗的目光只短短交汇一瞬,各自无言里,
带着冰雪初识的森冷刻痕。主持此次雅集的右军将军王羲之,王瑗的堂叔,
朗声宣布着曲水传觞的规则。一只半圆的漆木羽觞,顺着蜿蜒盘桓的清澈溪水,
晃晃悠悠顺流而下。觞杯行过郗华身侧时,水流恰好缓了一缓。郗华眸光微闪,
唇边笑意更盛几分,素手一抬,纤纤玉指如兰初绽,
轻易便将那即将流过的羽觞截停在她莹白手心里。水畔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郗华微扬下颌,
笑意矜持,目光却是投向水流上游王瑗所坐的方向:“《文赋》有云,‘诗缘情而绮靡’。
既承金谷之会遗风,”她声音清越,婉转如同出谷黄莺,语中却暗伏着针尖,
“便效仿潘安潘岳,当赋新制一篇,方不负兰亭春色!”言罢,略一沉吟,朱唇轻启,
一首清丽骈俪的七言如珠玉般流淌而出:“春服初成丽日暄,兰亭水畔会群贤。
流觞曲水情何限?且向东风奏管弦。才藻风流今胜古,新诗不羡旧《金田》。”诗成,
满座拊掌喝彩之声迭起,丝竹也适时拔高,奏出一段华丽高亢的乐章,
将她曼妙的吟诵裹挟进无边盛大的欢乐气氛里。“好!好一句‘新诗不羡旧《金田》’!
”“郗家娘子才情无双,真乃我大晋闺阁之冠冕!”赞誉潮水般涌向郗华。
王瑗清晰地看到郗华的眼角余光再次向自己投来一瞥,
带着毫不掩饰的探寻与一丝隐隐胜券在握的讥诮。那目光像裹着金玉的荆棘。此时,
那羽觞竟意外地撞在水中的小石子上,旋转了几圈,竟被水流推送着,
直直漂到了王瑗坐立的下游石畔,不偏不倚搁浅在她面前的浅水里,微微一颤,水纹轻漾,
仿佛自有灵犀。所有的目光,包括郗华灼灼逼视的视线,都瞬间聚焦于王瑗身上。
周围顿时安静了一瞬,丝竹的尾声袅袅,显得犹为突兀。
王瑗清晰地感到那些目光里的意味:惊讶、审视,
更多的是好奇这旁支微末的孤女何以承接郗华之后的诗才?
她不急不缓地从平滑的大石上站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裙裾。走向水边时,步履沉静如水。
弯下腰,裙裾散开如花,露出一段皓腕,将那只沾着水珠的漆木羽觞从清冽水波中捞起,
指尖感受着木质的温润凉意。她捧着羽觞,并未急于吟诗,目光缓缓环顾四周,山峦叠翠,
修竹环绕,溪流如同碧玉绸带。她静默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如玉石相击,
不疾不徐地穿透了四周的寂静,
隐隐压过了风过林梢的窸窣:“《金谷诗序》乃季伦石崇字旧作,所叙奢游豪宴,
珠玉锦绣,声色犬马。”她微顿,目光澄澈地迎向人群中的王羲之、谢安等长辈清隽身影,
以及郗华灼灼难掩锐意的双眸,“奢靡虽盛,惜乎徒具金石之形骸,未见林泉之高韵。
”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令原本喧哗的水畔霎时沉寂,丝竹也停了。
她竟将方才郗华诗中所称不羡的《金田》即暗指金谷园,直接点破并置于台前针砭!
郗华唇边那抹笑意终于彻底凝固,丹蔻玉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袖缘。
连王羲之、谢安等名士脸上也微微动容。王瑗并未理会众人脸上的惊诧,
目光重新落回掬在手中的羽觞上,水珠沿着杯壁滑落。“今蒙天幸,承诸贤雅会。
”她的声音朗朗响起,带着竹林般的清越气息,“山水清音涤我心腑,惠风畅然舒我怀抱。
仰观宇宙之浩渺,俯察品类之丰茂……”她的语速舒缓下来,如同这曲水潺潺,
“是以放浪形骸,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虽未成完整诗篇,但词旨高远,意境超逸。
短短数语勾勒出的,不再是朱门笙歌的华丽宫殿,而是洗尽铅华、体悟宇宙人生的澄明境界。
两相比较,郗华方才那精雕细琢的七言佳作,霎时显得格局逼仄、斧凿痕迹过重。
一阵山风恰在此时拂过竹林,掠过水边。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接着,
一片真心的击节赞叹便从名士堆中率先爆发出来,再不是先前为郗华时那种逢迎的喧闹,
而是发自肺腑的共鸣与惊艳。“清音涤心!妙啊!”“此语道尽我辈情怀!”“信可乐也!
当浮一大白!”王羲之看着水畔那道茜素红的身影,眼中的赞许与欣慰毫不掩饰,
转向身旁侍者低语几句。王瑗对如潮的赞誉恍若未闻,轻轻将羽觞再次放入水中,
看着它漂远,复又坐下。坐下时,似不经意的抬眼,正迎上郗华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翻腾着惊疑、愕然,被狠狠压制下去后,余下的便只剩一层寒星淬火般的冰冷,
以及被当众挫败而腾起的汹涌怒意。王瑗微微垂眸,山风吹拂鬓角的碎发。
她赢得了一时喝彩,但那道愈发冰冷刺骨的视线,让她明白脚下的冰层只劈开了一条细缝。
觞随曲水终未尽。杯盘狼藉时,宾客三三两两散在山亭水阁间流连。
王瑗避开几处议论中心的人潮,独自沿着清幽的竹林小径缓步而行。
空气里弥漫着竹叶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瑗娘。”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温和却足以令她脚步停下。她转身。来人长身玉立,一身竹青直裰,面如冠玉,正是谢玄。
风骨天成,温润儒雅,亦正亦邪的士族子弟气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他缓步走近,
唇边含着一缕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方才水畔,清词如泉。”他停在她面前两步之外,
看着她的眼,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涩,“然锋芒太露,恐非福泽。
”王瑗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方才那番对《金谷诗序》的不逊之言,
对郗华那精心营造氛围的无声截断,必定早已传开,落在有心人耳中,怕是要掀起波澜。
她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多谢世兄提点。只是,心之所感,不得不言。言若有失,
不过俯仰天地,自罚一杯。”她语气疏淡,带着微拒千里之外的意蕴。
谢玄并未因她的疏离而退却,反而又踏前半步。他袖中滑出一支新剪下的素白木兰花苞,
花苞如玉,清香若有若无。“瑗娘此言,当得春魁。”他声音愈加低沉温醇,靠近她的鬓边,
拈花的手指轻抬,小心翼翼地要将那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簪入她略显朴素的发髻间。
“只是……”他动作顿住,眼波似深潭微澜,凝视着她低垂的鸦睫,气息几乎拂上她的耳廓,
“日后兰亭序成,或可邀瑗娘一同赏玩……或许,彼时我与郗华之约已定?
郗尚书已许我迎娶其女华娘为正妻了。”嗡——时间在竹叶的微响里碎裂了。
那白玉兰的清香骤然钻进王瑗的呼吸,冰凉如针,刺得她眼前微微一眩。迎娶郗华为正妻!
她与谢玄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眼神交汇,亭间石畔偶遇时清风拂过心湖的微澜,
书帖往来时心底悄然浮起的涟漪……那些被现实压在最深处的、一点朦胧的期许,
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锐器狠狠钉穿。那轻描淡写的告知,哪里是求娶?
分明是世家间冰冷筹码的交换。“咔嚓”一声极轻的脆响。
是王瑗拢在袖中的指甲骤然掐断了一小片袖缘竹叶纹的锦丝,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猛地抬头,脸上却骤然浮现出再灿烂不过的笑意。唇角弯弯,双眼如月牙,
里面却空空荡荡,没有半分真实欢愉。方才在水畔的冷静仿佛一层薄瓷瞬间被震出了裂痕。
“哈!”她轻轻笑出声,清脆悦耳,在这寂静竹林中却显得格外突兀。她后退一步,
利落避开了那支几乎触到她发髻的木兰花,视线从谢玄凝住的脸上移开,
望向不远处水榭间郗华华贵的背影。“恭喜世兄,得配良缘。”语调欢快,
“郗家姐姐贵不可言,与世兄堪称天造地设。”竹枝无声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动作利落地弯腰,一把捞起地上滚落的半截细小枯竹枝,转身就走,步履坚定。
几步开外小径旁,正巧有个放置酒具的黑漆矮几,上面还放着几只未收走的玉杯。
她径直上前,拿起那只最大的翠绿玉觞,毫不犹豫地倒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玉觞中微漾,
折射着透过竹叶缝隙的阳光,本该沁人心脾。她举起觞,对着谢玄方向虚虚一抬,
笑容无懈可击,灿烂无比,只那眼中黑沉沉一片:“世兄佳讯,当浮一大白!”不等他回应,
也不管周遭是否有人瞥见,她仰头便饮。冰冷辛辣的酒液如同烧红的铁流,狠狠灌入喉中,
顺着食道一路烧灼下去,五脏六腑仿佛都腾起了看不见的火焰。酒劲来得汹涌,喉咙剧痛,
眼前瞬间雾蒙蒙一片,却将那胸口翻腾欲破闸而出的东西死死压了回去。她喝完,
将玉觞重重放回几上。觞底与漆几碰撞,发出“咯”的一声脆响。
玉觞翠绿的杯壁映着她瞬间殷红如血的面颊。她抬手,重重用袖口抹去唇边的酒渍,
衣袖上华丽的茜色瞬间被酒液晕开一小片深渍,狼狈不堪。“世兄自便,瑗告退。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毕,她不再停留片刻,决然转身,
疾步没入竹林深处。茜红的裙裾扫过地面低垂的青草,几片竹叶悄然落下。
背影纤细却异常执拗,仿佛刚才饮下的不是美酒,而是一腔滚烫熔铁。谢玄还站在原地,
手中那朵白玉兰苞悬在空中,被风吹得微微一颤。他望着王瑗消失的方向,
温润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与懊悔,薄唇紧抿,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方才那抹几乎焚穿自己的眼神,此刻只余下空洞的余烬。而另一边水榭之畔,
郗华正“无意”转过身,远远地投向这边。
她恰好看清了王瑗仰头灌酒、拭唇、仓促离去的整个过程,以及谢玄僵立的模样。
她那精致的唇角缓缓勾起,笑容如新绽的玫瑰,鲜艳欲滴,却带着剧毒的刺。
浓丽眼底的寒霜却在这一刻彻底化开,唯余一片冰水般无波无澜的深潭。夜色笼罩建康城。
琅琊王府深处的一座偏僻小院厢房里,灯烛昏黄,只点了一盏青铜雁足灯。
王瑗只着素白中单坐在妆台前,面前摊开的雪白纸笺上,
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内宦密禀,太子欲易储,王导默许”。字字触目惊心。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印出血痕也不觉疼。堂伯父王导的野心,
已从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的博弈,终于指向了最高权力的打败。
而那纸“太子欲易储”的消息背后,又藏着多少郗氏的推波助澜?
郗华那张在兰亭宴上冰冷含笑的脸浮现在脑海中。
阿父王彬那张被弹劾奏疏墨迹染黑的脸……琅琊王氏旁支和本家的命途,
在权力核心中愈发风雨飘摇。她被无形之力推挤着,如草芥般卷入洪流。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条缝隙,贴身侍女碧梧的身影闪入,带着一股外间的寒气和紧张气息,
神色惊惶。她疾步走到王瑗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迫的颤抖:“姑娘!有客夜访!
是……是那个新安太守府的杜冲!他在角门外,说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事关王郡守!”杜冲,
阿父的心腹!王瑗猛地站起身,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跳跃了一下,眼中闪过惊疑。深夜密访,
必有非常变故!“人在何处?”“就在院外梧桐老树底下,不敢靠近灯火处。”“让他进来!
”厢房门再次被轻推开一道缝隙,一道瘦高迅捷的黑影如狸猫般滑入房中,正是杜冲。
他一身寻常布衣,沾染着夜露与尘土的气息,面色在烛光下透着铁灰,双眼布满血丝,
急促喘息未定,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王瑗脚边的阴影里,
声音带着一路奔波的嘶哑和浓重的悲愤:“姑娘……祸事了!王郡守他……”话未说完,
喉头哽咽了一下,才强忍悲痛道,“今日有旨意到郡!弹劾郡守‘勾结吴寇、意图谋反’,
铁证如山!郡守他……已经被下狱了!那牢里都是他们的人,怕是……怕是活不过两日了!
”轰隆一声惊雷在王瑗脑中炸开!勾结吴寇?谋反?阿父!血色瞬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身体晃了一晃,手狠狠撑在冰凉的妆台边缘才勉强站稳。指甲划过坚硬的木台,
发出刺耳的“吱啦”声。“证据?”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刮得喉咙生疼,
“什么证据?”“是……是伪造的几封通敌信件!还有几个‘吴寇’的认罪供状!
那供状上的指印……郡守当场就认出,是前年因贪赃被他判了充军的一个属吏的指印!
断指之人的手印!”杜冲咬牙切齿,“分明是他们收买了那亡命徒,构陷栽赃!郗鉴那老贼!
还有……”他猛地抬头,布满红丝的双眼中透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能焚穿这夜色,
“那亲自带兵到郡衙拿人的,正是谢玄!”谢玄!最后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狠狠捅进王瑗的胸口,连呼吸都瞬间停滞。眼前一阵阵发黑,
告知婚约的景象、还有此刻杜冲口中冰冷森然的“亲自带兵拿人”……“咳……”喉头一甜,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了上来。她硬生生咬住下唇,将那口翻腾的热血强压下去,
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胸口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肺腑痉挛着剧痛起来。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梁柱。
眼前那张纸上“太子欲易储”五个墨黑大字在视线中不断放大扭曲,几乎要飞出纸面噬人!
原来所有试探与构陷皆是引信,只为此刻这惊天一击。
他们不但要除掉阿父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更要借此斩断王导在地方上可能的臂膀与忠诚势力,
在易储的大棋局上再拔掉一个可能阻碍棋局的硬子。“郡守让属下务必把话带到!
”杜冲跪伏在地,声音如同泣血,“琅琊王氏旁支嫡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娘,无论如何,
您得救他!活下去!不然郡守他……死不瞑目啊!”最后几个字,
已是被撕心裂肺的呜咽所淹没。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个灯花,随即室内光线更暗了。
王瑗缓缓抬起手,冰冷的指尖抹去唇边一丝隐约的血痕。再抬眼时,
眼底所有惊涛骇浪般的悲恸、迷茫、恨意,全部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干涸死寂的寒潭。
方才那份被刻意深藏的与郗家争斗的执念被点燃,如同黑暗荒原上陡然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她需要力量,需要筹码,一个足以撬动这死局的支点!“下去吧,”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冰一样刺骨,“护好自己,别折了。”她俯身,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抛给杜冲,
“往南边走,避避风头。”杜冲攥紧锦囊,深深看了王瑗一眼,那冰封般无一丝波动的脸,
看得他心头剧痛。“姑娘保重!”重重叩了个头,身影再次如鬼魅般融入黑暗,消失在门后。
厢房重归死寂。那盏青铜雁足灯的光焰挣扎摇曳,在王瑗惨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妆台一角的红木小方匣。推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素帛。她伸出手,
指尖冰凉发颤,却坚定地打开了那卷帛书——正是那日兰亭之上,
王羲之即兴挥毫赠她的《兰亭集序》真迹残本初稿。墨迹淋漓酣畅,
字里行间是满座风雅的缩影,也是她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凭证。
她曾玩笑说留一分“小念想”,他却郑重写下这几十个字给她。
她凝望着那些灵动的墨痕:“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将至……”纸卷上的意气风发映照着她此刻的凄惶绝望,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着喉咙。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所有希望。
冷月被厚重云层吞没,只在浓云的缝隙间吝啬地漏下几丝森然的微光。王瑗猛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