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尿毒症消毒水的味道像条湿冷的蛇,缠在陈建军后颈上。
他盯着透析机上跳动的绿色数字,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砖窑厂,
窑顶蒸腾的热气也是这样一层层裹上来,把人烤得像块快化的黄油。"建军,今天感觉咋样?
"护士换液时的声音隔着口罩发闷。陈建军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透析管插进胳膊的地方有点痒,像有只蚂蚁在皮肉下游走。他摸了摸口袋,
空的——昨天最后一支烟早在医院门口抽完了。走廊尽头传来轮椅轱辘声,陈建军直起脖子。
三哥陈建国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看见他就露出黄黑的牙笑:"给你带了包子,猪肉大葱的。"陈建军没接。
透析室的冷气钻进单薄的病号服,他缩了缩肩膀:"让你儿子来一趟。
""小伟上周刚换了工作,忙得很。"陈建国把包子塞给他,"我给你垫了这个月的透析费,
三千二。"陈建军咬了口包子,油汁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
三哥把刚发的工资塞给他时也是这副样子,说:"你先娶媳妇要紧,我这边有口吃的就行。
"那时候他在砖窑厂砸伤了腿,躺在医院里,是三哥跑前跑后,
还把攒了三年的钱全拿出来给他治伤。"我那俩丫头呢?"陈建军把包子皮吐在地上。
陈建国的脸沉了沉:"大丫说店里走不开,二丫...二丫说孩子发烧了。""呵。
"陈建军笑了声,痰盂里的腥气混着包子味涌上来,"我算是白养了。
"透析机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护士快步走过来调仪器。陈建国盯着弟弟胳膊上鼓起的血管,
突然说:"小伟昨天跟我商量,说要不...让你去他家住?"陈建军猛地坐直,
针头在血管里晃了一下,血珠顺着管子往上爬。"我不去!"他吼道,
"那是我给小伟买的房!我凭啥去看他媳妇的脸色?"走廊里有人探头看。
陈建国拽了拽弟弟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你这病得天天透析,总在医院耗着也不是事儿。
再说...你的积蓄不是快花完了?"陈建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确实快没钱了。
确诊尿毒症这一个半月,两万多块积蓄像流水似的淌出去,
昨天护士已经催他交下周期的费用了。"让小伟出。"他把剩下的包子狠狠砸在地上,
"当年要不是我,他能娶上媳妇?能在城里买房?十六万!我给他拿了十六万!现在我病了,
他不该管?"陈建国叹了口气。他知道弟弟说的是实话。小伟结婚那年,
陈建军把在工地上扛了十年水泥的积蓄全拿出来,又找工友借了三万,
凑够十六万给侄子做了首付。那时候他自己的大丫刚生完孩子,想请个月嫂,
陈建军眼睛都没眨就说:"丫头片子家家的,哪用那么金贵。""小伟说他现在难处大,
"陈建国搓着手,"房贷车贷,还有俩孩子要养,他岳父母上个月也刚住院...""他难?
我不难?"陈建军猛地拔掉胳膊上的针头,血一下子涌出来,"我这命快没了!
他要是敢不管我,我就去法院告他!"二、十六万陈伟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时,
玻璃茶几震了震。对面的媳妇林梅正给二宝喂奶,奶渍在碎花睡衣上洇出两片黄印。
"爸刚才打电话了。"陈伟的声音有点哑,"三叔说...让咱们出医药费。
"林梅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他凭啥?""他说当年给了咱们十六万买房。
""那是他自愿的!"林梅把乳头从二宝嘴里拔出来,孩子哇地哭了,"他自己重男轻女,
放着俩亲生女儿不管,非要贴补你这个侄子,现在病了倒想起我们了?"陈伟揉了揉太阳穴。
阳台上晒着的尿布被风吹得噼啪响,像谁在抽耳光。他想起三年前看房那天,
三叔拽着他的胳膊在售楼处转,指着最大的那套三居室说:"就买这个!以后生个大胖小子,
我给你带!"那时候三叔脸上的褶子都透着光,好像那房子是给他自己买的。
"可他毕竟...拿了那么多钱。"陈伟的声音越来越小。"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林梅突然提高声音,二宝吓得哭得更凶,"当年要不是你爸天天在他跟前念叨,
说什么'我们陈家就指望小伟传宗接代了',他能给那么多钱?他是把你当他的儿子养!
现在他病了,倒想起来自己有俩女儿了?"陈伟没说话。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实话。
三叔这辈子就盼着有个儿子,可三婶连生两个都是丫头,三叔就把气撒在娘仨身上。
大丫出嫁那年,三叔一分嫁妆没给,还在酒桌上骂:"赔钱货,
早知道生下来就溺死在尿盆里。"二丫上大学要学费,三叔把存折锁在柜子里,
说:"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嫁人换彩礼是正经。"倒是对他这个侄子,
三叔掏心掏肺。小时候他想要变形金刚,三叔骑着自行车跑遍县城所有商店;高考那年,
三叔在考场外站了三天,中暑晕在树底下;就连他跟林梅处对象,三叔都跑前跑后,
说:"咱小伟要娶就娶个能生儿子的。""可他现在..."陈伟望着窗外,
楼下车库门口堆着的纸箱被风吹得团团转,"医生说尿毒症要长期透析,一次就得几千,
他自己的钱花完了。""他有女儿!"林梅把二宝放进婴儿车,"大丫二丫都成家了,
凭啥让我们出?再说了,当年那十六万,谁看见了?是你爸从卡上取的现金,
连张借条都没有。他要真去告,我们就说那是他自愿赠予的!"陈伟猛地抬头。
他从没这么想过。三叔这些年一直用着爸爸的身份证打工,工资全打进爸爸的卡,
取钱的时候也是爸爸去取。那些钱的来龙去脉,除了他们自己,谁也说不清。
"可...那毕竟是三叔啊。"陈伟的喉结动了动。"三叔怎么了?"林梅冷笑一声,
"他当年对自己老婆孩子啥样,你忘了?三婶坐月子,他照样出去喝酒打牌,孩子半夜哭,
他嫌吵就睡到工棚里。大丫小时候发高烧,他说'丫头片子抗冻',硬是不给送医院,
差点把孩子烧傻了。现在他病了,人家娘仨不管,那是他活该!"婴儿车的轱辘突然响了下,
二宝的哭声小了点。陈伟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想起三叔第一次抱二宝时的样子。
那天他特意买了顶红帽子,非要给女娃戴上,嘴里念叨着:"戴个红的,
下次就让你妈给你生个弟弟。"林梅当时就翻了脸,把孩子抱进里屋,半天没出来。
"我跟我姐商量过了。"陈伟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姐姐发来的微信:"咱爸年纪大了,
经不起折腾。三叔有女儿,轮不到咱们出头。"林梅把晾好的尿布叠起来,
声音软了点:"我不是没良心。他要是真没地方去,咱们给口饭吃没问题。
可这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咱们实在扛不起。再说..."她顿了顿,"你真要管了,
以后他那俩女儿更有理由躲清闲了。"陈伟点了支烟。烟雾缭绕里,
他好像看见三叔在工地搬砖的背影,佝偻着,像棵被台风刮歪的老树。十六万,
够三叔在脚手架上爬十年,够他在水泥浆里泡三千个日夜。可那又能怪谁呢?
三、女儿大丫把最后一个盘子摞进消毒柜时,玻璃门映出她眼角的细纹。
丈夫王强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手机里的笑声震得茶几上的玻璃杯嗡嗡响。
"刚才妈打电话了。"大丫扯下围裙,"说三叔...又住院了。"王强翻了个身,
没抬头:"跟咱们有啥关系?""妈说...他想让咱们出点医药费。""凭啥?
"王强坐起来,手机摔在沙发上,"当年你出嫁,他给过一分钱?你生孩子住院,
他来看过一眼?现在病了想起有个女儿了?"大丫走到窗边,楼下的月季开得正艳。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发高烧到四十度,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
听见三叔在堂屋跟三婶吵架:"治啥治?丫头片子死不了!有那钱还不如给我买瓶酒!
"后来是三婶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里地,才到镇上的卫生院。
"可他毕竟是...""是你爸,又不是我爸!"王强打断她,"当年要不是他重男轻女,
你至于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要不是他拿着你妈攒的钱给你堂弟买房,
你至于跟我结婚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大丫没说话。衣柜最底层的铁盒子里,
还锁着她刚工作时买的银镯子,那是她第一次领工资买的,本来想送给三婶,
后来听说三叔把三婶的陪嫁首饰全拿去换酒喝了,就一直没拿出来。"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