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卷着沙砾，抽打在糊满旧报纸的窗棂上，呜咽作响。天还没亮透，
土坯房里冷得像冰窖。赵铁柱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哈了口气，白雾瞬间消散在昏暗的光线里。
炕桌上，半个冷硬的玉米面馒头就着几根黑乎乎的咸菜丝，是她今日的早饭。
墙上层层叠叠的奖状是这灰扑扑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最顶上那张“省级物理竞赛一等奖”底下，
压着她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力透纸背写的六个大字：“清北→考公→铁饭碗”。
沙沙…沙沙…笔尖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纸页上快速移动，留下一串串深蓝色的轨迹。
电磁感应综合题第三遍验算完成。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旧眼镜，
中指关节处被笔杆磨出的硬茧抵着塑料凹痕，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隔壁传来养父赵大山压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混着灶台边养母王秀英舀水时铁瓢碰撞的叮当声。这是赵铁柱十八年生命里，
最熟悉也最安心的背景音。每一道解开的难题，
都是她通往那个“铁饭碗”、把操劳半辈子的养父母拉出这苦寒之地的垫脚石。
突突…嗡——！一阵低沉暴躁的引擎嘶吼如同野兽闯入羊圈，瞬间撕裂了小院的宁静！
院外老黄狗狂吠起来，鸡鸭惊得扑腾乱飞，翅膀拍打着土墙。破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灌进来的冷风卷着浓重的汽油味。“柱子！柱子！”王秀英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那双因常年浸泡在刺骨凉水里搓洗衣物、指节粗大变型、布满深深裂口和褐色老茧的手，
此刻正死死抠着门框，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菜渍泥土。她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
眼白上密布着骇人的红血丝，像只被硬生生按进滚水里的兔子，惊恐得几乎要迸裂。
“外头…铁壳子车！黑得发亮！大得吓人！下来的人…穿得跟戏台子上的角儿似的，
亮闪闪的…”赵铁柱猛地抬起头，镜片被自己呼出的热气蒙上了一层白雾。
门口逆着惨淡的晨光，站着养父赵大山。他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
那无形的、压了他半辈子的磨盘又沉重了千斤。
那张被盐碱地的毒日头和凛冽寒风经年累月雕凿的脸，
此刻凝固成一片沟壑纵横的荒原——茫然是龟裂干涸的泥土，震惊是骤然掠过的沙暴，
而那双浑浊眼睛里沉淀的、深不见底的不安，则如同暴雨前低垂的、沉甸甸的铅灰色乌云，
死死压在小屋的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雕花车门发出“嗒”一声轻响，
在死寂的小院里清晰得如同子弹上膛。一双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皮鞋，
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鸡粪和积水坑，踩在坑洼的泥地上。穿着挺括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
目光像手术刀般冰冷锋利，一寸寸刮过土坯房斑驳掉皮的墙壁、裂缝的窗棂，
最终落在赵铁柱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校服上。他身边裹在昂贵皮草里的女人，
妆容精致得没有一丝瑕疵，指尖虚掩着口鼻，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着，
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赵铁柱同学？”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公式化地确认。“我是。”赵铁柱放下笔，站起身。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那两道审视的视线，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我们是南城顾氏集团的顾宏远和林婉柔。”男人，顾宏远，开门见山，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示意林婉柔递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这是权威机构出具的DNA亲子鉴定报告。根据报告结果，你，赵铁柱，
是我们顾家十八年前在医院因意外抱错的亲生女儿。”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牛皮纸袋递到眼前，封面上“司法鉴定中心”几个烫金大字刺得人眼睛发痛。
林婉柔适时地补充，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孩子，
这些年…委屈你了。跟我们回家吧，该属于你的，我们都会补偿。
”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赵铁柱脚上那双洗得发黄、边缘开胶的帆布鞋，
眉头微不可查地又蹙了一下，随即从精致的鳄鱼皮手袋里拈出一张边缘泛着冷光的卡片，
轻轻放在炕沿上。“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去买些像样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以前的那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铁柱全身，
“都处理掉吧，不合适了。”“咚！”王秀英双腿一软，直直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尘土里。
“柱子…哦不…顾、顾小姐…”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着赵铁柱的心，
“你…你跟…跟他们走吧…好日子…来了…” 赵大山佝偻的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卡片轻飘飘地躺在炕沿，像一片冰冷的、淬了毒的刀片。二十万！
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天文数字，足以让养父去做拖了很久的腰椎手术，
让养母不用再寒冬腊月把手泡在冰水里给人洗衣裳，甚至能在县城买个小房子…可此刻，
它代表的却是施舍，是对她过去十八年人生、对养父母含辛茹苦养育的彻底否定！荒谬！
冰冷！愤怒！心疼！无数情绪在赵铁柱胸腔里翻江倒海。她没有去看那张卡，
也没有去扶瘫软在地的养母。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对陌生的“亲生父母”，蹲下身，
用力拉开炕沿下一个破旧的化肥袋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中，
她掏出一个被透明文件袋层层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硬壳本子。她走回炕桌前，
拂开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卷子。
那道她刚解完的、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还在草稿纸上散发着墨香。“啪嗒。”一声轻响。
那个硬壳本子被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卷子之上，深红色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
如同滚烫的鲜血，瞬间灼烧了满室的冰冷与压抑——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保送录取通知书！
油墨印着的“数学科学学院”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正对着顾宏远审视的目光。“三天。
”赵铁柱抬起头，目光扫过顾宏远和林婉柔，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稳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跟你们走。
”林婉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错愕。顾宏远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
紧紧锁在赵铁柱脸上，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骨子里的东西。瘫在地上的王秀英，
呜咽声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颤抖。夜，浓得化不开。寒风在屋外呼啸，
土坯房里没有暖气，只有炕洞里一点微弱的余温。赵铁柱蜷缩在冰冷的炕角，
那份深红色的北大通知书，硬壳的边缘紧紧贴着她的心口，带来一种冰凉而坚硬的支撑。
外间传来压抑的、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拖不得了…县里老张说再不动手术人就瘫了…柱子去了那金窝窝…还能…还能管咱死活吗？
”“你闭嘴！…娃的前程…值！…咱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拖累她！
”接着是养父赵大山沉闷得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撕扯着夜的寂静，
也撕扯着赵铁柱的神经。那咳嗽声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她知道，那是咳血了。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道被月光拉得细长的影子投在坑洼的地面上。
王秀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蓝布包袱皮裹着的东西。她哆嗦着，
把包袱塞到赵铁柱怀里。“柱…柱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哭腔，
张‘省级三好学生’的奖状糊的坛口…他说…他说沾沾你的文曲星气儿…” 她说不下去了，
粗糙的手掌胡乱抹了把脸，转身逃也似的出去了。包袱沉甸甸的。赵铁柱解开蓝布，
露出一个粗陶的咸菜坛子。坛子不大，
坛口用几层泛黄的、印着“省级三好学生”字样的奖状纸仔细地封着，
边缘被酱汁浸润成了深褐色。粗粝的陶壁还残留着灶膛里柴火的余温，
的咸涩气味直冲鼻腔——那是粗盐、晒蔫的萝卜条、还有无数个深夜父母无声的叹息和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