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陵城，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华灯初上，酒肆“晚来居”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酒客们划拳笑闹的声音混着酒香，几乎要掀翻屋顶。
角落里，一身素雅衣裙的苏清欢独自占着一张小桌。她面前只摆了一壶温热的黄酒和一碟花生米。今日是她生辰，三十整。白日里教坊司的姐妹们闹哄哄的给她贺了寿，此刻她却只想找个地方清静片刻。方才在教坊司小憩，一个模糊的、关于“顾言蹊”的梦扰得她心头有些烦躁。那都是多久以前、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压下那点不适。算了，不想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的在喧闹的人群里逡巡，很快便落在了临窗那张孤零零的桌子上。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大部分酒客，侧影对着苏清欢的方向。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窄袖布袍，料子看着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他独自一人，桌上也只有一壶酒，一个酒杯。他喝酒的动作很慢，几乎没什么声响，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昏黄的灯笼光晕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鼻梁很高，眉骨深刻，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像一块沉在深潭里的墨玉。
苏清欢的心跳莫名快了两拍。这感觉很奇怪，不像是被惊吓，倒像是平静的水面忽然投入了一颗石子。她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教坊司里来来往往的贵胄公子、风流才子多了去了。但这个男人的气质很特别，那是一种历经沉淀的、带着锋芒的沉静，像他袖口不经意露出的、紧束的腕骨。
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艰难地挤过几张坐满了人的桌子，目光扫视着空位。苏清欢看到伙计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空着的桌子对面，又看了看自己这边挤满的桌子，显然是想安排新客拼桌。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苏清欢站了起来。她端起自己的酒壶和那碟几乎没动的花生米，几步就走到了那临窗的桌前。
男人察觉到动静，微微侧过头。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看过来时没什么情绪，像初冬清晨结了薄冰的湖面。
苏清欢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尽量自然地朝他笑了笑，声音清亮：“这位先生，我那桌满了。伙计为难，不知可否与您拼个桌？我自带了酒菜，不打扰您清净。”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和碟子。
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没什么表情，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下巴朝对面的空位一抬，算是应允。随即又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飘落的雨丝。
苏清欢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她把酒壶和碟子放在桌上，倒也没急着喝，而是悄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离得近了，那股冷冽的气息似乎更明显了些。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带着些薄茧，像是常年握持某种工具留下的痕迹。空气里，除了酒气，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松烟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苏清欢听着周围的喧嚣，看着对面男人沉默的侧影，方才那点因旧梦而生的烦躁，竟奇异的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好奇。
“先生常来这里？”苏清欢打破沉默，语气随意，像普通的闲聊。
男人再次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简短地答道：“偶尔。”
“这里的黄酒温得不错，尤其这种天气。”苏清欢拿起自己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嗯。”男人应了一声，端起自己的酒杯也喝了一口。
“我叫苏清欢，在教坊司司乐。”苏清欢自报家门，声音坦荡。
男人这次似乎多看了她一眼，教坊司的乐师？他放下酒杯，声音依旧平淡：“沈砚。”两个字，干脆利落。
“沈先生。”苏清欢念了一遍，这名字和他的人倒是相配，冷硬如石。“看先生气质，不像是寻常商贾，倒像是……手艺人？”她试探着问，目光扫过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沈砚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么问，沉默片刻，才道：“嗯。做些纹墨的活儿。”
“纹墨？”苏清欢眼睛微微一亮，“是……刺青？”
“是。”沈砚的回答依旧简短。
“哦！”苏清欢恍然，难怪他手上会有那样的茧子，身上还有那种独特的气味。“坊间都说上陵城有位‘墨骨先生’，刺青技艺出神入化，莫非……”她看着沈砚。
沈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虚名罢了。”
这几乎等于默认了。苏清欢心头那点好奇更盛。“墨骨先生”的名号她听人提过几次，只道是个脾气古怪、技艺高超的隐士般人物，没想到竟是眼前这样年轻冷峻的模样。
两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沈砚显然不是个多话的人。苏清欢也不觉得尴尬，她小口啜着温酒，感受着酒液带来的暖意，目光偶尔落在沈砚握着酒杯的手上，或者他映着窗外灯火的侧脸。这男人像一座沉默的山，却莫名的吸引着她想去探寻。
一壶酒见底，窗外雨势似乎大了些。沈砚放下空杯，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站起身。他的动作利落，带起一阵微风。
“先告辞。”他对苏清欢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
“沈先生慢走。”苏清欢也站起身，回以微笑。
沈砚转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他身形高大，在拥挤的酒肆里行走却有种奇异的流畅感，人群仿佛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缝隙。
就在他抬手去掀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时，宽大的袖口因为动作而向上滑落了一截。
苏清欢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背影，恰好捕捉到了那一瞬间——
沈砚结实的小臂上，赫然露出一片繁复深沉的刺青图案！虽然只看到了靠近手腕的一小部分，但那墨色浓重，线条凌厉而充满力量感，像某种古老神秘的图腾，与他冷峻的气质奇异的融合在一起。那墨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烙在了苏清欢的眼底。
她心头猛地一跳，喉头莫名有些发紧。帘子落下，沈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雨幕中。
酒肆里依旧喧闹，苏清欢却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酒杯壁，那惊鸿一瞥的墨色图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